天之下 第1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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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儿要是想入武林,专注学武,衡山也不是没发展的地方,要回丐帮也由得他。”彭南义道,“当年爷爷以一个彭家远亲的身份从一日镖混上了江西总舵,成了江湖传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儿要天下,也要自个打出天下来。”
  “说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这么没种?”彭小丐道,“丐帮是咱们的家,你不守着家里,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裤当,看看卵蛋还在吗?”
  彭南义道:“我要没卵蛋,你能抱孙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还能涎着脸说笑!”他忿忿不平,又道,“这事别再说了!我打算跟你爷爷一样,六十五岁封刀,到时你接不接总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这四年也不会死,到时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义只得无奈道:“都听爹的安排。”
  ※         ※           ※
  杨衍回到临川,满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业已盖起,他在门口看了许久,想从门缝里找些父亲的手艺,只是自己也辨别不出。没想里头的护院走出,拿了五文钱给他,驱赶他离开。
  原来是把自己当乞丐了,杨衍苦笑。丐帮不许沿门托,他也没收钱,道了歉就离开。正走着,一名胖大婶见杨衍脸熟,走上前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吗?”
  杨衍认得是镇上贾记饼店的老板娘,娘常带着自己到他们家买饼,于是道:“我是,贾老板还好吗?”
  老板娘大喊一声:“杨家的儿子没死!他回来啦,他回来啦!”
  杨正德与镇上居民向来交好,不少人都受过他照顾,她这一叫嚷,不少街坊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杨家惨案始末缘由,才刚开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问报仇了没,有的问杨衍这几年去哪了。
  当年杨家被灭,杨衍失踪,临川镇上各种流言蜚语,有说杨正德原是江洋大盗,从良后被人找上门,也有说是杨珊珊怀了秦九献孩子,秦九献薄情负义,灭了杨家逃走,已在抚州正法,更有说杨家冲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过最多人说的还是杨家被立了仇名状,杨衍是灭门种。
  杨衍颇觉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几句,只说遭仇人灭门,自己正在学艺,有朝一日必将报仇。问起仇人是谁时,杨衍也不说,只道:“我回来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买了冥纸,金香铺本不收他钱,杨衍执意要给。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爷爷父母和姊弟,杨衍双手合十,祝祷道:“爷爷、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儿报得大仇。”
  祝祷完毕,烧了香纸,临川的乡亲募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说是当旅费,杨衍连忙拒绝。胭脂铺的许二姨子道:“就当是杨大哥奠仪,乡亲的礼数,你不好推诿。”
  杨衍不好说自己已经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动道:“临川乡亲的好处,杨衍一定报答。”
  回程时,杨衍又拜访了孙家医馆,对孙大夫把当年朱门殇的往事说分明,甚至还去了趟群芳院。之前服侍过他的妓女多已从良,招弟一年前为自己赎了身,抛下嗜赌的父亲,带着弟弟搬去了湖北。虽然不过四年光景,杨衍却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
  回到抚州总舵,彭南义领着杨衍去到一间空房,见赵氏正打扫。彭南义说道:“爹要留你下来,我替你整理了间空房,你看怎样?”
  杨衍见赵氏正在擦拭桌椅,忙抢上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赵氏道:“你们这些糙汉子,打扫哪得熨贴?都是东落下一块灰,西落下一块菜渣。行了,你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饭。”
  彭南义道:“我也说打扫这事交给手下就好,她偏生爱找事做,瞎忙活。”
  赵氏翻了个白眼道:“那行,晚饭你就让手下人张罗,抚州不缺好馆子。”
  彭南义忙道:“不不不,抚州哪间馆子比得上仙子手艺!”
  杨衍听到“仙子”两字,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舒服。只听赵氏笑骂道:“少嘴贫,有外人在呢!”
  彭南义哈哈大笑,赵氏自去厨房,杨衍见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又羡慕又觉温暖。到了晚饭时,赵氏果然张罗了一桌五菜一汤,有酱汁肘子、清蒸鱼、永和豆腐、竽头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锅老表鸡汤。
  彭小丐是丐帮总舵,富贵自不待言,寻常人家可张罗不起这一餐。彭南义夹了块肘子给杨衍道:“杨兄弟,多吃点。”
  杨衍道过谢,咬了一口,但觉肉烂味鲜,肥而不腻,不由得赞道:“比老苏的肘子好吃多了!”
  老苏是彭小丐的厨子,四年前杨衍借住江西总舵时认识的。
  彭小丐啐道:“老苏的肘子老咬不烂,爹以前就爱抱怨,哪比得上我这儿媳妇?”
  杨衍听他提起彭老丐,心底一沉,又问:“爷爷他……都过了头七了,怎么还没下葬?”
  彭小丐叹了口气:“爹还有想见的人,总希望能见齐了再走。”
  杨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义道:“该来的都来了,要是来不了,也不能耽搁着爷爷吧?”
  彭小丐点点头,道:“再等三天,若是没人来,就让爹入土为安吧。”
  杨衍见话题沉重,深觉自己失言,忙道:“总舵你以前吃饭时不都会喝点小酒,怎地今日没喝酒?”
  彭小丐神色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杨兄弟想喝,那就来些吧。”
  杨衍正要拒绝,一旁的彭南义忙捏着他手,杨衍心知有异,忙道:“好,好……喝点酒也好。”
  只见赵氏皱了眉头,过了会才喊道:“老苏,拿点黄酒过来!”
  彭小丐忙道:“竹叶青!杨兄弟爱喝竹叶青!”
  赵氏看了杨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杨兄弟这地有见识,还喝竹叶青呢。”
  彭小丐老脸一红,道:“以前在总舵住下时陪我喝的,喝习惯了。”
  杨衍也忙道:“是啊是啊,竹叶青好喝。”
  他借住总舵时才十五岁,又是原告,虽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几次酒,哪里算得上爱喝?不过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这媳妇,只得附和着。
  不一会酒送上,彭小丐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杨兄弟,你特地来见爹,知恩图报,我敬你一杯!”彭南义忙喊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听说了杨兄弟的事,相见恨晚,也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杨衍也举杯喝了,入口热辣。他少喝酒,竹叶青甚烈,不免满脸通红。
  彭南义怕他醉倒,道:“这酒太烈,杨兄弟你身子不好,兑些热水吧。”又让人取来热水,兑了些给杨衍。
  彭小丐又举杯道:“杨兄弟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义也道:“杨兄弟……呃,忠肝义胆,敬你一杯!”他找不着理由,随口胡诌过去,杨衍心中暗想:“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了。”
  赵氏道:“你们少喝点,喝多伤身。”
  杨衍猜是赵氏不许他们父子喝酒,只觉得好笑。之后彭小丐、彭南义各自找了七八个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叶青喝得将尽,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义赶紧拦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里多?你才喝多了!拿来!”
  彭南义道:“你留在抚州,我却要回莆田,当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妇走后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来就该多喝点!”
  赵氏听他们两人说话,一把抢过酒坛,替自己斟了道:“贱妾还没敬过杨兄弟呢。”说着举起杯对杨衍敬酒。
  杨衍正自喝得晕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与彭南义见没得喝了,不由得丧气,子对父,父对子,大眼瞪小眼,颇有几分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杨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风散去酒力。彭南义就坐在他身旁,见他不胜酒力,笑道:“辛苦杨兄弟陪我们父子喝酒了。”
  杨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来总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儿媳妇管得连喝酒都不能。
  彭南义哈哈笑道:“贱内来抚州十余日了,我忙着通报,还有机会出门偷喝两杯,爹忍了十几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从爷爷传下的祖训,杨兄弟可别见笑。”
  杨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问道,“嫂子是哪个门派的千金?怎么手艺如此好?”
  彭南义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门千金,是赣州云集酒馆掌柜的女儿。我有次去他家酒馆吃菜,这一吃就爱上了,忙叫了大厨出来称赞,没想是个美貌闺女,那时才十六岁。我寻思再过几年我便老了,得快点把她弄……我是说,要能娶回家天天帮我做菜,得多好!”
  杨衍奇道:“那时彭大哥多大年纪?”
  彭南义道:“十九。”
  杨衍道:“是当婚娶,可也没多老。”
  彭南义叹道:“杨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长得快。”
  杨衍看他模样,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义接着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难成,每日不住去云集开销。我啊,那时也是少年心性,不想连娶个老婆都靠着爹的面子,就没说自己是彭小丐的儿子,每日里去云集酒馆点菜,都说要见大厨,我这媳妇猜着了,之后都让她爹出来应承。”
  杨衍道:“这可怎么办?”
  彭南义道:“这样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镜子,越照越焦急,生怕来日无多。这不成,就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又上了云集酒馆,先点了五道菜,吃个碗底朝天,之后又点五道菜,也吃了个碗底朝天。”
  杨衍问道:“十道菜,彭大哥带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个。”彭南义道。
  杨衍吃惊道:“一个人吃了十道大菜?”
  彭南义苦笑道:“为着这一日,我预先饿了三天呢!”
  杨衍心想,十道菜,就算云集酒馆的菜量少,这也吃撑肚皮了吧?这彭大哥可真使尽皮肉功夫。又问:“嫂子出来了吗?”
  “没!”彭南义道,“我一个人吃了十道菜,引得众人侧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点了五道,这可撑死我了!”
  杨衍道:“你这肚子能装下十五道菜?”
  “装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时,我就吐了。旁人都在劝我别吃,我就不管,一直吃,边吃边吐,边吐边吃。”彭南义抚着下巴,接着说道,“十五道菜吃完,云集酒馆里里外外全挤满看热闹的人,岳父跑出来劝,说他女儿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这餐算他招待。”
  杨衍惊讶道:“嫂子不在,这不捎媚眼给瞎子看?”
  “呸!你嫂子的手艺,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炖石鸡用的汤底是泡过橙的,只有你嫂子掌勺才费这功夫!”
  “十五道菜,嫂子总该出来了吧?”杨衍问,他虽知彭南义已与赵氏成亲,仍不免紧张。
  “你嫂子铁石心肠得很,还是不出来。我吃完十五道,又点了五道,这一顿从午时吃到酉时,吐出来的都不知几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难受……我见你嫂子还是不出来,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里无女子,手艺好的厨子请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盘吐一盘,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围观的人都大声喝采。其实我想走了,可听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来,再来!这我要走了,不是丢了面子也失了里子?于是只好说,再来五道菜!那时云集酒馆里里外外聚了几百人,喝采声把屋顶都给掀翻了。”
  彭南义说着,脸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后五道菜,我吃完时已是子时,酒馆早就打烊,围观的还迟迟不肯散去,打着灯笼提着火把来看,把客栈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这才拍拍肚子说:我明天再来!说实话,当时我说这话真是死充面子,这肚子疼得,整个嘴里喉咙里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说话都难,别说明天,不躺个三五天都算福气!”
  “然后你嫂子总算走出来了。”
  杨衍听到这,终于听见一丝曙光,松了口气道:“终于见着嫂子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泪,我那时心想,许是舍不得我。我正要开口,你嫂子一巴掌打来。”
  “啊?”杨衍惊叫一声。
  “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只听你嫂子骂道:别来了!糟贱粮食,作孽!我不做菜给你吃,滚!”
  这转折当真出乎杨衍意料,忙问:“原来嫂子是气哭了?……那后来呢?”
  彭南义道:“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心里酸苦,脚步一个踉跄,把刚才吃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更糟的是,还一股脑全吐在你嫂子脸上、身上,那酸臭气……”
  杨衍不可置信,只觉得事态越来越糟,难道最后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号,强娶民女了?
  “我这一看,知道完了,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在医馆,大夫说我吃太多,伤着喉管胃气,之后几日只能喝粥。”
  “说什么呢?”赵氏端了水果走来,见两人聊得正欢,问道。
  彭南义笑道:“就说我怎么把你弄上手的事。”
  赵氏脸一红,骂道:“我那日见一巴掌打晕了你,觉得内疚,怕你告我,这才去看看你,就这样被你骗了。”
  彭南义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骗到灶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点手段才能留住你呢。”
  赵氏红着脸挣扎着起身,道:“你别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都多大年纪了,羞不羞人?”
  这是杨衍第二次听到“仙子”,这才惊觉起来,想起赊刀人的警言,又听彭南义笑道:“我就爱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岁也这样叫你!”
  赵氏道:“杨兄弟累了一天,别顾着聊,让他休息去。”
  杨衍忙起身道:“我也该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发作,怕惊扰彭家夫妻。他见今日甚是融洽,赊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赵氏道:“杨兄弟,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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