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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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衍当下与彭南义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赵氏拿了衣服棉被给他,道:“你住过总舵,知道哪里能洗澡。这衣服是内子留在总舵的,虽不合身,且将就着,明日再帮你买新的。”
  杨衍接过衣服棉被,向赵氏不住道谢,这才掩上房门休息。
  ※      ※       ※
  第二天,杨衍见了彭小丐父子,把赊刀人的事情说了。彭南义皱起眉头说道:“这等神神怪怪的事情怎地也出现在江西了?”
  彭小丐是经过风浪,有历练的人,见识也不同,缓缓道:“这世上没有精怪,这赊刀人应是有见识的人物,预料到什么,特意发出示警。”他沉吟半晌,缓缓念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该是两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说要起刀兵?长江……丐帮、衡山、武当、青城、唐门,这五派都在长江上,青城刚与唐门联姻,武当那批人脑子都中了丹毒,也不会主动兴兵,那是说……衡山与丐帮?”
  彭南义问道:“衡山与丐帮好端端干嘛起战火?再说,又是谁故弄这玄虚?难道不是妖言惑众?”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严非锡来访,这几年点苍动作频频,徐放歌又跟诸葛焉结成姻亲,若是昆仑共议有变……难道衡山会因此与丐帮开战?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开战,势必首当其冲,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借此警告丐帮?他于是道:“妖言惑众或许有,但也不得不提防。我派人出去,遇着了便抓回来。”又道,“那赊刀人一转眼就不见,武功显然极高,得派几名高手去抓。”
  这事归属江西,彭南义插不上嘴,只得道:“爹你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兴风作浪,不如多调些下属来总舵,也好提防些。”
  彭小丐冷冷道:“要是有人想来行刺我也极好,彭天放再不济,也不是人人都杀得了。”
  彭南义道:“明刀易躲,暗箭难防。爹,上回百鸡宴的事,孩儿还心有余悸呢。”
  四年前百鸡宴一案至今仍没找着凶手,彭南义甚是忧心。此后几年,彭小丐每逢百鸡宴都会让人先试毒,今年百鸡宴彭小丐也早推拒了。
  杨衍也跟着劝了几句,彭小丐这才道:“我会加派人手。”
  又过了两天,彭小丐才将彭老丐安葬。这几日江西着实来了不少江湖豪客、各方信使,他们多半没见着彭老丐最后一面。遇着只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请回,遇着门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会接见,车队络绎不绝。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据说是李玄燹的首徒前来致意。少林寺觉观首座不辞老迈,亲自来了,这把窝里刀是少数见着了这位昔年至交最后一面的人,感叹了几句,诵完佛号便走。武当派了禹余殿的通机子前来致意,杨衍特意避了开去。青城的沈从赋与他的新婚妻子同来,恰恰与唐门派来的唐柳遇着。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门就来了唐柳。翠环出身群芳楼,彭老丐怕尴尬,数十年间两人从不往来。说起来,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说起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见过翠环,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光顾过,索性不见面为好。
  以一个门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来说,彭老丐当真哀荣备至。这位生于昆仑共议前,被誉为旧朝留下的最后一位大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该有的尊敬。
  杨衍亲眼看着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恻然。
  ※      ※       ※
  “唰!”的一声,箭靶被一箭贯穿,当中一个圆孔正位于红心处。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声,沿着原先的孔洞穿过,直钉在后头树上。
  朱门殇见她距离靶簇有二十余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来!”
  沈玉倾顺手接过射月,奋力一拉,竟无法满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来这怪物?”随即瞄准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红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朱门殇道:“看你们射箭,好似很简单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试试?”
  朱门殇忙摇手道:“你叫老谢试试!”
  谢孤白摇头道:“我又不会武功。”
  只见雅夫人快步走来,喊道:“小小,你三叔三婶来啦!”
  沈家兄妹都感讶异,雅夫人见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皱眉道:“这又哪来的?”
  “我在武当买来的!”沈未辰抢先说道。
  雅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别玩这些鬼东西了,快去见你三叔。”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钧天殿,我收拾一下就去。”又转头问朱门殇道,“你要不要见我三婶,打听一下唐门消息?”
  朱门殇皱眉道:“又来调侃我!你们的家事,轮得到我跟老谢干涉?我去城外医馆看诊去!”他说走就走,竟不再留。
  谢孤白正要告辞,沈未辰道:“谢先生,你帮我把树上的箭拔下好吗?”
  谢孤白答应了,走到树边。那树距离箭靶又远了两三丈,谢孤白见那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听沈未辰喊道:“别动!”
  谢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从他指节间穿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箭杆的冰冷。
  那箭就插在前两支箭正中间,紧贴谢孤白的指缝,差一点就洞穿手掌。
  沈未辰走过来,笑道:“你真不动?”
  “我信得过小妹。”谢孤白道。
  “可我信不过你。”沈未辰凝视谢孤白,过了会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让若善哥哥替你冒名?”
  谢孤白默然不语。
  沈未辰拔下了树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终没法像景风、朱大夫一样热络,我不喜欢你这样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清楚的性格。救回我哥后,我也没怎么跟你说话,我不是怪你,是想着怎么跟你说,还有等机会。”
  “但是若善哥哥没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们当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纪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从来不用我烦恼,所以我才不懂。”
  她忽地伸出手,谢孤白见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手,笑道:“我刚才叫你别动,你就没动,你是信得过我。你是我哥的结拜哥哥,那我以后就像信我哥一样信你。只是我也有我的性格,可不会像哥这么听话,遇着上回的事,我还是要去救哥,咱们各做各的。”
  “我还得多谢严公子,是他教了我这些道理呢。”说完,沈未辰放开手,将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三叔了。”
  她方转身,忽听谢孤白的声音道:“小妹……”
  “怎么了?”沈未辰一愣回头,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谢孤白道:“顾着家挺好,但有时也得为自己想想。”
  沈未辰忽地感觉到,这是谢孤白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话。
  谢孤白说完便走。他这句话,等于是主动把一个有力的筹码往棋盘外面推,此刻他已感到一丝悔意。
  “未来的事谁知道?或许,我现在的决定是对的。”他又想着,“这是安慰自己?”
  他觉得自己又在安慰自己,也罢,安慰便安慰。风云变幻,这盘大棋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怎么变化。每个棋子都有自己的人生,企图安排每个人的未来,那是痴人说梦。
  ※     ※      ※
  沈玉倾赶到钧天殿,果见三叔搂着唐惊才,正与沈庸辞说话,忙喊道:“三叔!”
  沈从赋见侄子来到,喜道:“玉儿!”
  沈玉倾见唐惊才依偎在沈从赋怀里,又叫道:“三婶。”
  唐惊才脸一红,挣开了沈从赋怀抱,也回道:“沈……玉儿。”
  沈从赋见妻子尴尬,笑道:“叫习惯了就好。”说着拉起沈玉倾的手,走得稍远些,揽住沈玉倾肩膀低声道,“你这小子,自己没求亲,反倒给三叔介绍这门婚事。三叔欠你人情,以后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三叔就不跟你争了。”
  沈从赋英俊秀朗,过去曾有“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虽已年近四十,除了几缕白发,仍不减风雅。
  沈玉倾只得苦笑道:“承让承让。”
  唐惊才问道:“你们叔侄躲一边说什么悄悄话呢?”
  沈从赋忙说没有,唐惊才嗔道:“定然偷偷说我坏话,不然怎么不给我听?”沈从赋哈哈大笑,回头又将唐惊才搂在怀里,显得恩爱非常。
  沈玉倾问道:“三叔这趟去江西,有什么趣事吗?”
  原来沈从赋本驻守黔东,正当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便趁着这机会自请前往江西,一来吊谒彭老丐,二来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这事沈玉倾本想去办,但沈未辰受伤未愈,他放心不下,又在武当险些遭劫,只怕又与华山狭路相逢,惹出麻烦,便让三叔去了。
  沈从赋道:“说到趣事,倒有几件。第一件便是彭小丐的儿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他,你猜怎地?他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可站在彭小丐身边,我还真当他们是兄弟!”
  沈从赋说完哈哈大笑,唐惊才道:“彭老前辈一世英雄,他才刚过世,你就这样笑他后人,羞不羞!”
  楚夫人也觉有趣,问道:“你说彭小丐的儿子还比你小些,彭小丐今年怕不有六十几了?不到四十的年轻人,能像吗?”
  沈从赋笑道:“嫂子没亲眼见着,自然不信。”
  唐惊才道:“彭舵主虽然长得老成些,可与他夫人恩爱着呢。”
  沈从赋笑道:“你要我学他,当着人面叫你仙子?”
  唐惊才挣脱了沈从赋,红着脸道:“不准,羞死人了!”
  沈从赋又道:“说起仙子,另有一件事倒是鬼气森森,挺瘆人的。”
  沈庸辞问道:“什么事?”
  ※      ※       ※
  “赊刀人出现在九江口?”谢孤白沉吟着。
  “大哥怎么看这件事?”沈玉倾问道,“有人说,赊刀人是精怪作祟。”
  “世上没有精怪。”谢孤白道,“真有精怪,他们自己也得忙着争权夺利,没闲情来管人间事。”
  沈玉倾苦笑,又问:“那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对付彭小丐。”谢孤白道,“这是提醒他的话。自古箴言、祥瑞、儿歌、各种怪异不可名状的预言都是如此,不过假借旁人之口说些不能说的话。”
  沈玉倾讶异道:“大哥怎么知道?”
  “先按下‘若使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一句,这是后果,我们得先从前因找起。”
  沈玉倾想了会,道:“前因藏在赊刀人说的话里?”
  “赊刀人说,‘五浊恶世,鬼魅横行’。”谢孤白道,“这‘鬼魅’指的是谁?江西彭家就有一只鬼魅。”
  沈玉倾皱起眉头,他有个姑姑嫁到彭家,对这名现任掌门的恶形恶状说了不少,据说年轻时被彭老丐打掉半边牙齿,这才安分些,彭老丐痴呆后渐渐开始不收敛。只是这人守着规矩,只娶妻妾,从不奸淫妇女,也无人上告,又是彭家掌门,彭小丐奈何不了他。
  “彭家掌门动不了彭小丐。”沈玉倾道,“他虽有彭家撑腰,但彭小丐两代经营,几乎有整个江西。”
  “‘真个无耻下流的卑鄙恶人只是还没见着’,指的又是谁?”谢孤白问。
  沈玉倾想了想,摇摇头,他实在想不出来。
  “徐家跟诸葛家结了亲。”谢孤白道,“徐放歌就是那个还没现身的恶人。”
  沈玉倾讶异道:“这……先生这猜测也太无端……”
  谢孤白道:“沈三爷在丧礼上见着了谁?唐门的唐柳、衡山的首徒、少林寺首座、武当的禹余殿主,还有沈三爷自己。九大家谁没来?”
  “点苍、华山、崆峒……也没见着徐帮主……”沈玉倾一惊,“全是点苍的盟友?”
  “这不是巧合。”谢孤白摇头道,“只怕华山也是帮着徐放歌的。”
  “据说齐三爷跟彭老丐是忘年交,跟彭小丐也是好友。”沈玉倾道,“他不可能不去。”
  谢孤白道:“江西到边关路途遥远,足够拦截十次。甘肃商路少,消息未必能传到边关,这也解释为何崆峒连使者都不派。”
  “再后来几句,‘鸳鸯拆散’,‘忠良枉断’,‘天上的仙子’,‘挫骨扬灰’——彭小丐的儿子喜欢叫妻子‘仙子’,沈三爷也说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忠良枉断’,彭家三代单传,唯有一个独孙,要是也死了,那就断了后;‘挫骨扬灰’,又是谁刚下葬?”谢孤白道,“剩下最后几句,‘等你们醒觉过来,才知刀在手,命才有’,这是提醒彭小丐的,当中的‘你们’自然指的是彭小丐父子。”
  “这是提醒彭小丐要反扑?”沈玉倾道,“既然要提醒,为何不直接跟彭小丐说?”
  “一者,来人可疑,彭小丐未必会信;二者,说这话的人可能不便出面。”谢孤白道,“九江口是长江要道,往抚州水路必经这条,我猜他们在赣州也安排了同样的赊刀人,水陆两路全占了。彭老丐身亡,多少江湖人去吊谒,中间必然经过这两处,消息自然能传到彭小丐耳中,又或者希望有人悟出道理,能帮助彭小丐脱难。”
  “先生猜是谁?”沈玉倾问道,“谁有这本事看穿这些,想帮彭小丐却又不便出面?”
  “夜榜。”谢孤白道,“只有在九大家都有线的夜榜才能推敲出这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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