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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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从心暂缓了脚步,在小镇里蹲了几天。确定这糟心的老爷子收摊后真的美滋滋地跑去找房子,这才回到九宸山。
  宋从心的回归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没有回自己的道场,而是去了剑冢。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意识清醒地回来——如果直面师尊口中“令飞升之人疯狂”的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那无极道门掌教最完美的结局还是战死中州。这样一来,她可以带着秘密永远缄默,无极道门也能藉由她的死在与天殷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摇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会权衡利益的政治生物。
  宋从心安排得很好。然而,事与愿违。她甫一踏入剑冢,便看见阵前两道气势磅礴的身影。她转身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守山大阵爆出激烈的剑鸣,沉重的威压崩山裂地。宋从心与冥神一战熬干了精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剑阵席卷而来,宋从心差点被碾进土里。好不容易狼狈躲过,两道身影便瞬息而至,将她的退路全部封死。
  “拂雪!”
  纯钧道人看见宋从心的瞬间,震惊得险些没握住自己的剑。他嘴唇颤抖,眼眶泛红。可不等他回神,明德上仙已经挥手停下剑阵,快步上前给了宋从心一个用力的拥抱。这位不苟言笑的前任执法长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宋从心感受着脊背传来的力度,一时有些仲怔。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就好!”纯钧道人老泪滂沱,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我看看,我看看……唉!唉!怎么憔悴成这般模
  样,还有这白发,这白发……”
  宋从心被抱得快闭过气去,瘦削的脸蛋又被纯钧道人捧着揉了又揉,像个被揉圆戳扁的包子。听着纯钧道人心痛的惊呼,明德上仙松开怀抱,捋起宋从心花白的鬓发,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两位长辈像是要确定宋从心一切都好,对着她一顿拍拍摸摸,拍得宋从心憋着的一口气都散了。
  “我没事……”宋从心话一出口,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样,连忙稳住声音,道:“冥神已殁,期间种种,我已整理成册,收录在白玉京中。之后还望……”
  “别操心以后了,唉哟……!”纯钧道人没挤过明德上仙,只能急得团团转,“先带你去古今师弟那边看看,我记得他各家兼修,也擅杏林!先让他看看有无大碍!”
  纯钧道人只是唠叨,明德上仙却直接上手了。眼见着自己要被扛起,宋从心连忙摁住明德上仙的手臂:“不,太上,我是来见师尊的……!”
  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在剑冢遇见两位太上长老实属意外,但宋从心很快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回来的消息。我知道师尊闭了死关,但我欲向师尊寻求一个答案。若我无法平安归来,还望二位替我隐瞒。中州战事未歇,上清界不能再生动荡。”
  “……你!”纯钧道人抚了抚心口,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后辈气出个好歹,“拂雪,你将将死里逃生,怎这般不惜命,又要往火坑里跳?!你可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情?你们这些后辈若不爱惜己身,就是在毁我们的道心啊!”
  宋从心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明德上仙倒是比纯钧道人冷静,她摁着宋从心的肩膀,耐心道:“拂雪,你听我说。只要你还活着,明尘师兄就不会出事。只要他不出事,事情就不会走到最糟糕的地步。所谓真相,也不是非得揭得明明白白不可。你好好活着,便已经胜过许多事了。”
  “太上……”宋从心叹息,“师尊步入禁地,剑冢升起大阵,宗门内除师尊外最强的两位长老镇守于此——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师尊是上清界的道统之基,是正道魁首,他不能出事。否则,上清界无数因他而生的道统将自绝于众生,人心动荡,浩劫将至。”
  明尘上仙一旦失控,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杀,哪怕同归于尽。而明尘上仙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步入了剑冢。
  “可是,除了那些显赫的名头外,他还是我的师尊。”
  宋从心抬头,注视着两位太上。她眼神毫无犹疑,令纯钧一阵恍惚。
  “我既然接手了师尊的位置,他担负的,我亦将负之。我不能让他独自对抗天命,不能坐视他将自己封入神像。我要告诉师尊,弟子在这。”
  宋从心攥拳,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当年那个说着“我心未静,道未明”的孩子,如今已是撑天的支柱。
  “……”明德上仙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看来,你心意已决?”
  “是。”宋从心目眺远方,望向剑冢深处。
  不算久远的过去中,叼着笔杆的女孩翘着脚,在窗前高高扬起一份粗糙的计划书。
  ——“看!天书,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俱往矣。她阖目。
  “毕竟,我是正道魁首。”
  第365章
  “灵希入门那年,在外门大比中于离人村内被摄去一魂的弟子苏醒了。她交代了很多事,说自己曾流落到冥神的疆域,并受到明夷法王的庇护。根据她给出的情报,我们大致推断出此次祸患的起因。但这名弟子言谈间神智不稳,立场有所波动。目前她由执法堂弟子看管照顾,恐怕要修养数年才能康复。”
  “清汉、重溟城、东华山皆遭到外道与魔门的袭击。宗门尽可能派出了援手,其中清汉死伤惨重,天枢星君封印了一具半神人俑,不得不火解脱身。重溟城城主同样遭遇了人俑的袭击,那具人俑似有操控亡灵的权能。镇压在海底的死者走上了海岸,我前去支援时被告知重溟城主将人俑拖入了东海。不知道那位城主做了什么,三日后,海潮稍歇,亡海者的数量有所减少。我让持剑弟子留守并留下分魂,若有不妥,之后也能迅速施以援手。”
  “我和纯钧已将调度令转交给纳兰清辞,她如今率领弟子坐镇龙衔关,身兼代掌门之位。我前往日月山时,双方交战已毕。清仪去了东华山,那边战况更为焦灼。入侵的妖魔全然丧失理智,只为玉石俱焚。所幸地脉网传讯及时,东华山又常年警戒,这才没让外道得手。只是此战同样伤亡惨重,魔门断了东华山的灵脉,污染了灵秀的水土。危急关头,东华山掌门魅破关而出,她现出本体罗织了残破的地脉。东华山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清仪擅祈禳之道,便留在东华山帮忙善后了。”
  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将这段时日的战况逐一告知。宋从心虽亲眼见过,但还是藉由两
  位太上长老才补足了视角。
  “战况……还在预料之内。”宋从心说着,心脏却沉沉发坠,“天枢星君早已算到此劫,她先前向我索要了白玉京的长梦之间作为锚点,想来已有破局之法。至于东华山,我虽想过外道会对建木下手,却没想到如此鱼死网破……”
  东华山掌门魅,修天人一心之道。这位掌门身份特殊,为东华山长寿古树所化。因其本体恰好与建木伴生,天地送了一场造化,魅才得以修成仙身。这位合体期大能闭关已久,若非此次灾劫危及建木,魅恐怕不会再过问人世。而今,魅一身修为反哺天地,想要重塑人身可谓是难如登天了。
  灵希堕仙成魔,天枢星君火解,东华山掌门遭劫,佛门两位佛子都留在了变神天。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宽慰的,是姬既望的龙鳞还在她心口处稳定地散发着光与热。她留在友人身上的庇佑替他抵挡了一次呼啸而来的死亡,龟裂破碎的纹路仍留在宋从心胸口正中央。
  然而,即便如此,代价还是太惨重了。
  宋从心不语,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对视了一眼,道:“拂雪,东华山与清汉作为正道仙宗,本就有镇守山河之责。世间有万般苦难,非你之过。”
  “我明白。”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沉默片刻,重整思绪:“海洋是重溟城主的领域,应是无恙。罗慧的安危是我与明夷法王的交易之一。她能平安归来,证明女丑没有食言。依我之见,罗慧神魂沦落变神天数年之久,能留存理智实属不易。她确实有立场动摇之嫌,这般安置并无不妥。”
  “接下来的战事是一场漫长的对垒,即便被斩断了后路,外道也不会轻易退却。”宋从心抬头,注视两位长老,“另外,灵希师妹为救我舍弃人身,受骨君传道,今已入魔。她留在变神天,欲整顿妖魔乱相。禅心院两位佛子为世人发下宏愿,驻足无何乡。日后与变神天的接触需把握分寸,相互扶持,亦要警惕。”
  灵希身为妖魔混血一事是过了明路的,无极道门为此准备了许多后手。对此,灵希也心知肚明。
  “灵希那孩子,还好吗?”纯钧道人问道。
  “她选了一条坎坷艰难的路。”
  “拂雪怎么看?”明德垂眸,这位执法数百年的长老,将公义的秤递到宋从心的手上,“整个无极道门都相信你的判断。”
  “我相信灵希,但我不能替天下人做抉择。”宋从心阖眼。
  灵希会留在变神天,整顿妖魔二族,成为变神天的尊主。她会走上一条血火浇筑的不归路,成为族群的领袖,成为背负责任的人。宋从心从不小看灵希的觉悟,但纯粹的暴力与仇恨无法引领族群走向文明。终有一日,在个人情感与羁绊之外,灵希会多出一个不容拒绝的身份立场,名为“魔界尊主”。
  “我希望她不管走出多远,都能记得,她是我的师妹。
  “永远。”
  宋从心望向剑冢深处。
  “若我无法归来,便让湛玄师兄和清辞带着掌门令前往白玉京。若我为祸苍生,也恳请两位不要留手。”
  宋从心真心希望两位太上不要留手。她见过被外道污染的人,回来后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如果真的沦落到那种境地,求个速死便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交代完后事,宋从心与两位太上告别。
  虽然是身陨弟子的埋骨地,但剑冢并不荒凉。道藏山为剑冢专门培育了一种花树,名曰“十愿花”。
  卦算中,九为数之极,得一则圆满。剑冢里埋着太多遗憾,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完满。所以后来者在这里种下十愿花,祈求英灵未了的心愿得以成环。
  十愿花岁岁长青,花开如雨。不同时节开出的花,颜色各有不同。此时开的花,灿烂热烈,稠艳如血。
  明德与纯钧看着拂雪步入剑冢,飘落的花瓣模糊了她的背影。明德突然觉得,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走了。
  “拂雪,清仪已经两次送走自己的弟子。”明德扬声道,“不要让她的心再碎一次。”
  宋从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踩着一地的花,一地的血,她步入剑冢。
  ……
  穿过封锁外围的剑阵,没入结界,灵炁于身周漾开水色的波纹,拂面而来的风糅杂着春天的暖意。
  剑冢内是一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映入眼帘的并非昏暗压抑的坟场,而是一处山花烂漫的原野。蔚蓝如洗的天空,青苔如毯,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
  宋从心感受了一下空气中充盈的灵炁,此地说是洞天福地也不为过。
  大小不一的石碑在阳光下林立,成千上万柄断剑倒插在石座上。刀山剑树一词,在此成为具象。
  埋葬在这里的,有被宿主温养多年、而今黯淡无光的本命剑;有仅作象征意义、铭刻着水纹剑徽的出师礼;有系着绸缎与铃铛、挥舞时轻若无物的软剑;有重逾山峦、傲然伫立于悬崖之上的崇锋。与这些残剑相伴的石碑,有的刻了详尽的文字,有些则只有伶仃的名号。
  更有甚者,一块巨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宋从心在巨石前驻足。石碑铭刻了七百年前于南疆边陲一战中陨落的弟子。彼时,人族仍在和妖兽争夺生存的领地,东海氐人,南州恶螭,幽北诸怀,无一不是人族大患。那段岁月里,南州诞生了一位妖王,为蛟之从属,蜃妖。祂吞没千里江山,豢养人族万万数,吁气化楼台城郭,令身处其中的凡人朝生暮死,寒暑不知。为斩此妖,无极道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海市蜃楼的消散,虚实一刹的颠倒,当时参战的弟子也随着大妖的陨落化为了泡沫。
  那些弟子的尸骨难以收殓,断剑无处可寻。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一处,从此骨血相连。
  宋从心静立良久,继续前行。她眼观四方,过往种种,顺着细枝末节镌刻眼底。
  嶙峋的石碑并不孤独,某柄断剑座下种着凡间的花。那不是上清界的植株,被人特意从人间寻来,殷殷种在石座之下。想来剑主生前一定很钟爱这种粉紫色的小花。因为系在剑上的陈旧剑穗,便是这种花的模样。
  某柄锈蚀的重剑上,挂着几个烧得歪歪扭扭的瓷瓶。略微倾斜的瓶口,还能滴出香醇的酒酿。
  某个坟冢摆放贡品的碗碟里,装着灵田中收来的新粮。齐根切断的秸秆沾着泥土,被手帕细致地裹了,像花束一样倚在石碑上。
  有擅长偃甲之道的弟子造了一个吹箫的小人,坐在某座石碑前,风一吹,便有清亮悦耳的箫声与松林为伴。
  翻开花丛,灌木里有几只藤编的小鼠。它们挤在草窝前,仰着头,豆大的眼珠似有惊恐。
  某柄断剑旁,一段红绸,一支金钗。一柄灵光犹在的对剑静静地躺在石座下。剑下一封婚书,纸张已经泛黄。
  宋从心一路走,一路看。
  十愿花纷扬如雨,铺就了一条往生路。
  然而修士没有来生,留给生者的只有过往被岁月不断消磨的痛苦。
  宋从心没有急着去见师尊,而是在山间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料,刻了一座小小的碑。石碑上书“清平”二字。宋从心咬破手指,为这两字涂朱。
  而后,宋从心将石碑立在一棵花树下,与它相对而坐。
  宋从心立碑的选址并不偏僻,但也不是剑冢的中心。非要说的话,因为这棵花树开得格外灿烈,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依稀记得,以前的我,很喜欢在树荫下打盹。偶尔……”宋从心对着石碑自语,“偶尔,跟长老要个通行令,下山买些吃的?应该是的,毕竟外门弟子无令不得离山……我跟一丘长老说过,如果到了年龄还考不进内门,以后就接他的班当外门长老。那时我总是揣着长老令下山,到街上走走,顺便买点、嗯……”
  宋从心沉默良久,抿了抿唇。
  “……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喜欢什么了。”
  宋从心望着石碑,风拂动她的衣摆与发。阳光令人困顿,花瓣淋漓一身。
  拂雪与清平,参商一瞬,皆是匆匆。
  “不同的人生经历会将人雕琢成不同的形状。但我想,有些东西是无论光阴几度淘洗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对人这种物种的坚韧感到诧异。毕竟每当我回首过去,这么长的一段路,我甚至没有再走一遍的勇气。”
  “不知是心脏开始变得冷硬,还是我已经能做到太上忘情,我似乎很难再对外界心生悲喜。但——”
  宋从心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丛,露出藏匿其中、正在啃食果子的藤编小鼠。她食指轻推小鼠的嘴筒子,小鼠顺着力道仰头,带动短胖的手,看上去像是战战兢兢地献上自己手里的果子。那憨态可掬又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宋从心眉宇的冷峭淡去些许。她阖眼,似要在融融春光中睡去。
  “但这些最平凡微末的东西,仍会让我感到温暖。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彼世的无极道门已成废墟,剑冢荒芜破败无人打理。如果她是清平,她会想和自己爱的人们葬在一个春和景明的花季。
  “做一个好梦,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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