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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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诚浑身一震,抬头一定睛,却见主子暴怒呵斥后,头转向另一边。
  眉峰还紧拧着,似是紧张着什么。
  身一寒震,顺着视线移过去,侧边罗汉榻上,妇人云鬟素裙,柔态半倚着引枕,手拿着绣绷,垂着头,熟稔穿针引线来回。
  此时死寂,她动作才顿住,缓抬首,水眸盈望回书案后的太子,眉心微蹙,有些无措慌乱。
  何诚眼睛怒睁到最大,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时更是天旋地转,直觉浑身血液逆流,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榻上坐着的妇人。
  比之神鬼志异中道人惧恨妖狐精怪也不遑多让了。
  但何诚觉得,千年的狐妖道行也不过如此,他就是梦里头被人打了十个闷棍,也不敢想象他们殿下被一区区妇人伤成这样!
  今日,这女人敢打殿下的脸面,来日,谁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最让人心寒恐惧的,是将登大宝的殿下,这般包庇纵容于她——
  “妖妇。”牙关里忍不住溢出心中所思。
  “何诚!”书案后,暴喝骤降。
  何诚噙着满眼悲愤回头,痛心疾首望着追随多年的主子。
  “殿下!她——”
  “孤有说,是何人伤的孤么?”宗懔见他这幅样子,只冷笑,“孤瞧你规矩全然忘了,以下犯上,领什么罚,你自己清楚。”
  “军报换人来禀,滚下去。”漠然睥睨。
  何诚预料得到这结果,跪在原地咬着牙片刻,没如往日脾气立时争执,而是从地上利落站起。
  “臣知罪,”闷声沉气,说着认错,声音却分明带着愤恨,“臣领罚!”
  然厉眸,再狠狠盯了罗汉榻那边脸色有些发白的妇人一瞬。
  行过礼后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门砰的开合,案后的人疾起身,朝她过来。
  待他到了跟前,不等他忧虑开口说什么,郦兰心顺水般依偎入他怀里,闭紧了眼。
  “阿敬……”微颤着声。
  那何大统领临行前的眼刀,她接了个彻底。
  武将杀人般恨怒眼神,自然骇人。
  但其实……她不只感觉到害怕。
  宗懔环紧了怀里的人,沉声:“别怕。”
  “他伤不了你。”
  何诚是个急性忠诚的,一时自然着急,但他自己的下属他清楚,何诚带兵打仗,操练将士是好手,却做不来那诡谲算计之事。
  最多,是想着怎么劝谏罢了。
  只要将来他给了她名分,足够尊贵,便不会有如此情状出现了。
  然而他说完,怀里的人却迟迟不说话,只是脑袋又埋紧了些。
  眉宇间晃过郁气,大掌慢抚着她背。
  “好了,别怕……”沉沉低语。
  郦兰心抿着唇,半埋着的面容上,神色已褪了煞白,恢复如常。
  缓眨了眨眼,抱在男人腰后,手指慢慢蜷起。
  ……这个何大统领,好像,不,是明显,
  不愿意有她这么个人,待在太子府里。
  是她进了府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恨不得立马把她从主子身边赶走的人。
  ……
  翌日清晨,数辆双驾车马肃立角门外,俱是一样的规制,一应侍从禁卫换了轻便服衫,一队人马端行在街上,只道是哪家世府一齐出行的贵眷。
  郦兰心戴好了遮身的长帷帽,侍女扶着她踩上轿凳,入最中间的一辆。
  不多时,车轮慢滚,缓行而出。
  第八十九章 小宅小家
  夏昼早而长, 虽是清晨,人息已渐盛,纷乱声响不绝入耳。
  车马走得不算很快, 厢壁两侧的窗闑敞着,只留两层镂花薄纱帷帘, 随行车时的轻震微微晃摆, 温风携蕴暑气, 自帘外不时钻进。
  厢内宽敞, 郦兰心让陪同的两个侍女坐到一侧,自己起身到右侧小窗旁。
  指尖轻撩开缝隙,楼道屋铺、行人车马或速或慢晃过,往昔再熟悉不过诸般景象,此刻见到时, 却不由怔住了。
  短短数日,却恍如人生两世。
  这条路她走过的,有时租牛车,有时步行,挎着篮子,抑或撑着旧纸伞,融在人群中, 并不起眼。
  现在,她坐在华车宽厢里,眼前触及的是指尖精心染就的淡殷蔻丹、腕上珊瑚嵌红宝手钏, 指上金镶翠戒,便是小帘上的绣线,也掺着泛亮银丝。
  下头行走的人,多少侧目艳羡。
  郦兰心手微颤, 蜷起指,薄帘随之倏坠下,投入车厢内的光便也弱了几分。
  维持着侧坐的姿势,久久未动。
  直到耳边响起侍女小心轻唤:“夫人?”
  “夫人,您怎么了?”
  郦兰心睫羽速颤一瞬,放下手,回身正坐,半垂着眸,双手交握在芍药缠枝襦裙上。
  呼吸似乱了两分,很快又恢复平静。
  只是一言不发,也不看人。
  两个侍女你看我我看你,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接着问下去,只是盯得更紧了些。
  眼里又畏又敬,抿着唇紧张。
  出来之前,太子殿下便严令过,必须将人看好了,不能有丁点闪失,且速去速回,不能在外耽搁太久。
  她们是受过宫中女官数年教导的,早年也伺候过宫里的贵人,深知不同的主子有不同的脾性,做下人的要万分当心。
  但实话实说,这么些年了,不说她们两个,便是整个太子府,也没那个侍人见过面前这位郦夫人这样的主子。
  看着心软,骨子里却藏着股倔气,有时候又能服软,有时候一犯起犟来,什么事都敢做。
  端说昨日把殿下打得脸青一事,换作谁有这个胆量,掌掴储君,此等大罪,杀头都不止,是足以处凌迟腰斩的极刑的。
  但这位夫人扇完了,还全身而退,不,不止全身而退,她们侍奉的人瞧得清楚,殿下对她,似乎还更加眷恋了。
  明明是被打的那一个,但殿下却生怕夫人受了委屈,昨夜甚至罚了何大统领以下犯上之罪。
  此事之后,主院里近身伺候的人也就都心里有了计较。
  这位郦夫人和殿下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至少绝不是寻常主君和妻妾外室的相处之道。
  不能为旁人所道,甚至或许,旁人难以理解晓悟。
  个中之事,只有当局者清楚。
  她们站在局外看着,只能确定,即便将来殿下再娶纳旁的女子,也不可能再出现一个郦夫人了。
  既是最特殊的,那就要以最恭敬小心的态度侍奉。
  没瞧见,临行前指挥上车的小姜管事眼下两个仿佛被打出来的青黑眼圈,肯定是一夜没睡好。
  只不过,从昨日之后,这位夫人的性情,似乎又变了几分,愈发沉默寡言了起来,只有殿下在的时候,会露出些浅笑,被殿下抱着厮磨细语。
  除此以外,一句话都不多说了,下人询问些什么,她要么点头,要么默然无视,不论她们如何按照殿下喜好摆弄打扮她,她都全盘接受。
  从太子府到青萝巷时,也不过卯时末。
  车夫纷次勒马停鞭,吁声自外接连响起,同时还有禁卫侍从驻步的齐顿声。
  郦兰心几乎是从座上弹起来,侧身从小窗探出头去,定睛的一瞬,泪盈满了眼眶。
  千次万次进出的小宅门,住了数千个日夜的,真正的家。
  虽然此时,它的檐下守站着两列佩刀的侍卫,如同一副田园图上突兀的浓墨划痕。
  但,家就是家,家里头,有等候的亲人。
  气倏地急促,猛起身,伸手疾掀开帘子,立时就要探身往外。
  侍女们连忙拦着:“夫人!夫人慢些!”
  “夫人,先等轿凳放好,不然会伤着腿脚的……”
  厢外马夫显然听见了动静,一下跳下车辕,以最快速度搬了轿凳,朱漆轿凳落地的下一瞬,车帷已然掀开,淡紫裙边扫过,银珠丝履踩至凳面。
  顾不上身后此起彼伏大小叫声,郦兰心匆匆下了马车,提裙小跑上了台阶。
  显然昨日府里已经提前来打过招呼,守卫们齐垂首行礼,然而门却紧闭着,门环上挂着重锁。
  郦兰心顿住脚步,来回了两边只恭敬垂首却不曾动作的守卫,急声:“快把门打开。”
  离门边最近的守门侍卫抬起头,侧首,瞧见一道锦蓝袍身影下了马车朝他们这处跑过来,呲牙咧嘴挥着拂尘示意。
  立时会意,从腰间革带取下铜匙,将锁取下。
  青萝巷宅子的大门,甚至不如太子府寝殿的殿门大,也不可能更加华贵庄重,但这扇有些陈旧的黑色木门后才是桃源庇所。
  踏进门槛的时候,一直蕴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涌下,环视着面前砖瓦草木,屋壁桌椅,行走进入的时候,控制不住有些踉跄。
  院子里静悄悄的,却并不污脏,反而十分干净,连角落都一尘不染,应当是每日都有仔细清扫。
  顾不上再看别的,急步向前,跨过二院门时,面上悲怆一滞,脚下兀震退半步。
  “夫人——”立在里院檐下的看守婆子婢女们齐齐半侧过身,扬声向她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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