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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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到医生模糊的交谈声:“……剂量很大,幸好发现及时……”“……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需要严密监护……”
  她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灯光,以及围在床边、神色焦急惶恐的亲戚们。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避开了所有的目光。
  泪水依旧没有来。
  但那片曾经被她用药物和意志勉强维系、如今已彻底崩碎的内心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抢救回来了,又一次。
  但那个名为“耿星语”的存在,似乎有一部分,已经随着那个枣红色的骨灰盒,被一起封存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还在被动呼吸的、空洞的躯壳。
  大抵只有在这种时刻,常年缺席的父亲耿峰才会出现吧。
  当耿星语再次从死亡的边缘被拉回,在病房里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映入眼帘的,除了医院固有的苍白,还有守在床边、那个她几乎快要忘记模样的男人——她的父亲。
  他穿着看似得体却难掩褶皱的衬衫,头发梳理得勉强整齐,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悲伤的表情。
  看到女儿醒来,他立刻俯身,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哽咽:
  “星语……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吓死爸爸了……”
  他甚至伸出手,想去握耿星语放在被子外、插着留置针的手。
  耿星语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手猛地缩回,藏进了被子里。她偏过头,闭上眼,拒绝看那张脸,拒绝听那虚伪的声音。
  鳄鱼的眼泪。
  她在心里冰冷地嗤笑。这个男人,在她童年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背影和电话里短暂的问候。
  在母亲柏岚独自扛起家庭、应对她病情反复、最后更是孤身对抗癌症的漫长岁月里,他永远以“工作忙”、“身不由己”为由缺席。
  如今,在母亲尸骨未寒,在她两次自杀未遂的狼狈时刻,他倒是及时出现了,扮演起痛心疾首的父亲角色。
  耿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悲伤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或者说,更用力表演的痛楚。他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表演性质的沙哑:
  “星语,爸爸知道……知道你难过,知道你怨我……是爸爸不好,以前对你和妈妈关心不够……但你要相信,爸爸是爱你的,听到你出事,我恨不得……”
  “出去。”
  耿星语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地切断了他尚未说完的台词。
  耿峰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女儿会如此直接。
  “星语,你……”
  “我让你出去。”她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我不想看见你。”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耿峰脸上的“悲伤”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难堪。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表情,换上一副无奈又宽容的样子:
  “好,好,爸爸先出去,不打扰你休息。你好好养身体,别再做傻事了……爸爸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耿星语已经拉高了被子,彻底蒙住了头,用行动构筑了一个绝对拒绝的壁垒。
  耿峰站在原地,看着那团蜷缩起来的、拒绝一切的被子,最终只能悻悻地转身离开病房。
  关门声响起,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就在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他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饱含担忧与痛楚的表情瞬间消失,如同摘下一张戴久了的面具。
  他先是略显烦躁地松了松衬衫的领口,仿佛刚才在病房里的表演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然后,他掏出手机,一边快速滑动屏幕查看信息,一边朝着护士站的方向走去,脸上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不耐。
  他对值班护士说话的语气,也全然没了刚才在病房里的温柔与哽咽,变得简洁而甚至带着点疏离:
  “护士,703床的耿星语,我是她父亲。她现在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你们……多费心看着点。我工作那边还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可能不能一直守着,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电话。”
  交代完毕,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病房的方向,便径直朝着电梯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已经开始低声对着手机安排工作,仿佛刚才那个守在病床边、流着眼泪的父亲,只是一个短暂出错的投影。
  被子底下,耿星语睁着眼睛,黑暗中,母亲柏岚温柔而坚韧的面容,与刚才父亲那虚假的表演形成残酷的对比。她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这迟来的、充满表演性质的“父爱”,比彻底的漠视,更让她感到恶心和窒息。它亵渎了母亲一生的付出,也玷污了她此刻纯粹的、巨大的悲伤。
  第78章 泪
  日与夜的泪啊,悄无声息,却又无穷无尽,打湿了枕头。
  她终于哭了出来。
  从重症监护室那带着消毒水和生命支持仪器冰冷触感的枕头,到转入心理病房后,同样洁白、却似乎承载了更多无声呐喊的枕头。
  耿星语不知道在这些不见天日的病房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了监护仪屏幕上跳跃的数字,变成了护士定时送药查房的循环,变成了窗外天色在厚重窗帘缝隙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的交替。
  起初在icu,她的眼泪是生理性的,混杂着洗胃后的苦涩、药物副作用的眩晕,以及身体被强行从死亡线上拉回的剧烈不适。
  那时流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如同身体在自行排解某种毒素,浸湿的枕头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狼狈。
  转入心理病房后,环境似乎“温和”了一些,没有了那些冰冷的救命机器,但束缚却更深地嵌入了内心。
  眼泪变得沉默,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持续的、细密的渗漏。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她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没有任何啜泣的声音,只有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悄无声息地濡湿一大片枕套,直到那片冰凉在黎明时分变得僵硬。
  枕头见证了她所有的脆弱。它吸纳了她的绝望,她的茫然,她对母亲蚀骨的思念,以及对自身存在的深刻怀疑。
  有时,她会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任由泪水滑落,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着这些水分,一点点被抽离,蒸发在这充满药味的空气里。
  护士会定期更换枕套,动作轻柔,带着职业性的同情,但她们换不掉那份浸透在记忆纤维里的潮湿与悲伤。
  白天,她或许会配合治疗,会按时吃饭吃药,甚至会对着心理医生勉强牵动嘴角。但每当夜晚降临,独自面对那片空白和寂静时,堤坝便会再次溃决。
  枕头成了她唯一的、沉默的共谋者,承载着她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那片名为“失去”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海洋。
  她就在这日与夜的交替、泪水的浸染中,漂浮着,沉沦着,不知何处是岸,甚至不知,自己是否还想找到那片岸。
  时间像渗过沙砾的水,在消毒水气味和周期性情绪评估中,悄无声息地流走了两个月。耿星语依旧住在病房,情绪像一潭不再起波澜的死水,稳定,却也毫无生气。
  她按时服药,配合治疗,但眼神里的光似乎被永久地封存进了那个枣红色的木盒里。
  这天下午,耿峰再次出现了。与两个月前那次带着表演性质的探视不同,这次他显得更加务实,甚至有些匆忙。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带着从外面带来的、与病房格格不入的风尘气息。
  他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走到耿星语床边,将一份折叠起来的材料放在床头柜上。
  “星语,”他的语气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平稳,带着不易察觉的催促,“下周,就是联考了。周老师……就是你杭城那个书法老师,他把报名表和相关的通知都发给我了。”
  耿星语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见。
  耿峰等了几秒,见她毫无回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用一种试图显得语重心长、实则缺乏温度的语气继续说:
  “我知道你最近情况不好,但是星语,这个机会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你妈妈……她之前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考上个好大学。你现在休学,如果连联考也不参加,之前所有的努力,还有你妈妈为你付出的……不就都白费了吗?”
  他刻意提到了柏岚,试图用这最后的筹码来撬动女儿的意志。
  耿星语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转头。妈妈期望的……是啊,妈妈期望她好好活着,期望她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现在,“未来”这个词,在她听来空洞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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