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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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话?这写得明明白白的能是浑话?”晏裕指着小报上那首《相见欢》,“阿爹且问你,这是不是你写的?”
  晏怀微从来不撒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刻她捏着绢帕拭了拭颊上珠泪,哭着点点头。
  晏裕见女儿哭了,怒火消了大半,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又走去将门窗全都关严实,屋内只得父女二人。
  “唉!你啊!你可给阿爹惹下大麻烦了!”
  听父亲说惹大麻烦,晏怀微顿觉心头慌乱,赶忙问道:“不知孩儿给阿爹惹了什么麻烦?”
  随手拉过房内一只绣墩让女儿坐下,晏裕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那赵珝是何人?”
  “他是……普安郡王的弟弟……”晏怀微不知父亲为何这么问,迟疑地答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晏裕又拉过一只绣墩,坐在女儿对面,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普安郡王于家中行二,其上有一兄名伯圭,下有一弟名珝。大郎伯圭与郡王乃一母同胞,可这三郎赵珝却与郡王并非亲兄弟。他是郡王生父赵子偁过继的远房宗亲。”
  晏怀微吃了一惊,坊间只知赵清存和赵昚并非一母所出,却原来根本就是异父异母。
  “可这……又为何是麻烦呢?”晏怀微仍是疑惑。
  “你整日在闺房读书作画,朝堂上的事自是不知。阿爹说给你听,你日后可千万当心,莫要再招惹那些人。”
  晏裕乃秘书省官员,自然知道许多老百姓不知道的事。当爹爹的这便一五一十向女儿述说起来。
  原来,自官家赵构在扬州被金兵吓得无法诞育子嗣之后,便从太祖后裔中选了几个孩子接到宫里养着。经过多番筛选,最终剩下赵昚和赵璩两个孩子。
  赵昚被养在张贤妃膝下,而赵璩则由吴皇后收养。一个是追赠的贤妃,一个是当朝的皇后,孰轻孰重再明晰不过。
  但赵构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愿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这事,总想着也许还能有亲生的皇子,故而迟迟不肯立储。
  后来,赵昚被封为普安郡王出閤开府,赵璩亦进封恩平郡王。
  绍兴十二年八月,金人将韦太后放归临安。太后回来之后却不喜欢赵昚,而是更偏爱赵璩。
  “太后、皇后皆不喜普安郡王,而官家在中间又态度模糊,所以……普安郡王的处境不大好?”晏怀微听明白了父亲所说,轻声概括道。
  晏裕长长地叹了口气:“何止不大好。这还只是宫内之事,宫外的麻烦更大!你可知,朝中现有一人与普安郡王极不对付,目下已成水火之势。倘若稍有不慎,普安郡王恐怕性命堪忧!”
  “谁这么厉害?还能杀了郡王不成?”晏怀微惊诧。
  晏裕愈发压低声音,道:“……便是秦相公。”
  ——秦桧!
  晏怀微一个闺阁淑女,对朝中官员之事所知无多,但秦桧的名字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她记得很清楚,就在两三年前,秦桧曾下令厉禁私史。而像晏裕这样的读书人,私下里却总爱写点儿什么。彼时晏裕写了本小书,取名《绍兴小札》。正是这本小札,差点儿给她们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后来把书全烧了,又花了家中几乎所有积蓄上下打点,这才终于转危为安。晏怀微之所以画扇面拿到徐家扇子铺寄卖,也正是想为爹娘分忧解难。
  眼下听父亲又提到那个一手遮天的大人物,晏怀微忆及旧事,也不禁脸色发白。
  “可是……就算秦相公和普安郡王有仇怨,阿爹刚才也说了,承信郎又不是普安郡王的亲兄弟……”晏怀微想了想,仍有些疑惑未解。
  “唉,傻孩子,你当那赵珝到临安,是来吃香喝辣的吗?他是来保他的。”
  他是来保他的……这话怎么如此拗口……
  可晏怀微却在刹那之间想通了一切——赵昚绝非无能之辈,定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可他自己又不能随意动作,故而许多事皆须由赵清存来做。
  而最后,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最大的罪责也会落在赵清存头上。
  ——赵清存是来替赵昚赴死的。
  想明白这茬,晏怀微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咱家小门小户再经不起折腾,无论秦相公还是普安郡王,哪一边儿咱们都惹不起。你听为父一句劝,你可千万莫要蹚进这滩浑水里。”晏裕语重心长地说。
  晏怀微起身向父亲拜了一拜:“请阿爹放心,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往日里总听人提起承信郎,那日一见便鬼迷心窍。孩儿今后一定不会再做鲁莽之事!”
  晏裕见女儿如此懂事,满意地以手抚髯,笑道:“如此甚好。你年岁也已不小,旁的人家像你这年岁,许多已将亲事定下。依为父看,你和齐大朗的亲事,也该早日下定才好。”
  晏怀微听父亲又提起那齐耀祖,脱口便说:“我不嫁他!”
  “你这孩子,你倒是说说,为何对他成见如此之深?”
  晏裕今日打算就齐耀祖的事跟女儿开诚布公好好谈谈,之后就赶紧将亲事定下来,免得她又被外面这郎那郎的拨动春心。
  晏怀微道:“他是商贾!阿爹好歹是士人,为何要让女儿下嫁商贾?!”
  她实在是太过聪颖,知道齐耀祖置外室之事在母亲那里都不算什么,在父亲这儿就更是不值一提的芝麻事,遂果断换了套说辞。
  晏裕却被女儿这话逗笑了,道:“商贾怎么了。你看这临安府满大街商贾往来,哪一个不是脑袋抬得高高的。前朝轻视商贾,我朝早已不是如此。你呀,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再者说了,齐耀祖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
  谁知晏怀微却一点没被骗住,义正言辞道:“孩儿早打听过了,他那富阳县押司之职是拿钱买的!”
  此话一出,倒是把晏裕说得哑口无言了,因为提起这事他也是有点窝火。
  此前齐家想给齐耀祖弄个官儿当当,科举自是无望,那便只能拿钱捐纳。齐耀祖当时曾向晏裕保证,自己一定能风风光光穿着公服娶晏怀微。
  晏裕也是后来才知道,齐家在富阳县给他家好大儿捐了个押司的职位。
  押司算个屁啊!
  押司根本不是官,它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文法小吏!
  在这件事情上,晏裕真是恨铁不成钢。但转念又想起齐耀祖平日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是罢了罢了,有总比没有强。
  “有本事就自己去登科及第。拿钱买官,我瞧不起他!”晏怀微扁了扁嘴,眉眼之中俱是嫌弃。
  “这也怪不得齐大郎,他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让他去考科举,那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嘛。他现在有个押司之职傍身,也是体面的。”晏裕捏着胡子,斟词酌句地说。
  晏怀微见父亲还在替齐耀祖辩解,急得“蹭”地一下站起来:“阿爹,那姓齐的究竟给您下了什么迷魂药,让您如此为他开脱?!是不是因为您收了他的那些金石清玩,所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你这姑娘,怎么跟阿爹说话的!”
  晏裕见晏怀微一针见血道破真相,面子上登时挂不住了。
  他确实收了齐耀祖许多美酒和清玩,其中尤有几件宝贝,据说是当年莱州郡守赵明诚与其妻所珍藏,后来战乱渡江时几经辗转,齐耀祖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屁颠颠地拿给他。
  这些金石清玩实在让晏裕爱不释手,饶是看在这些死物的面子上,他也不会说齐耀祖一声不是。
  “阿爹,您这样做,孩儿瞧不起您。”晏怀微一看晏裕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遂十分委屈地说。
  “放肆!”
  晏裕被女儿如此指责,愈发觉得失了面子。他一改适才对女儿的慈爱态度,怒喝一声拍案而起。
  “咱们晏家人丁凋敝,只你这一个孩子,打小就当成明珠儿养着,让你读书习字,弹琴绘画,哪件事爹娘没依着你?你可倒好,只会给爹娘惹麻烦!你听好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自己放肆妄为!这齐耀祖,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话毕,晏裕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
  “哐!”屋门关上的声音震得晏怀微浑身一激灵。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这里既非保康巷她的闺房,也非晴光斋她那间西厢。
  晏怀微用她还不甚清醒的脑袋努力想了一会儿,突然双眼大睁——想起来了,这里是赵清存的卧房!
  她猛地一下从榻上翻身坐起,旋即向身旁看了过去。这一看才发现身旁是空的,冷枕凉衾,赵清存不知何时已起身离开。
  晏怀微略微松了口气,回想起昨夜自己梦到的那些昔年旧事,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十二年时光似白云苍狗,转瞬而逝。当年的承信郎如今已成为泸川郡王,而当年的晏家元娘也已经变成如今孤苦无依的书会先生梨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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