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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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一瞬语调转得仓促,裴听寒皱皱眉,也往陆暇投去一眼——那人臂间挽着个堪称庞然的大包袱,或是将视线也遮住了,走两步又往侧边瞧前路,脸上还带着不可言说的笑意。
  待走到跟前,把那包袱往马背上一撩,陆暇冲裴听寒抱拳,恭敬道,“郡守放宽心,卑职一定把三娘安稳送回南门去,瞧着她进了姑母家院门才作数。”
  半点没提手中之物,裴听寒“嗯”了声,又问道,“手里拿着什么呢?”
  陆暇显是不自在了,“啊”了声,又仰目看李辞盈,而后者呢,竟是十分坦然自若,好似其中之物与她毫不相干。
  李辞盈知道的,陆暇小时候摔过脑袋,就不是个聪明人,这陪戎副尉的位置也是他阿娘倾尽家财在前任郡守那儿买来的。
  喊他这东西万不能被裴郡守瞧着,仍大咧咧地提到面前来了,莫非认为包在布袋中,别人就瞧不见了?
  她快速扫一眼那包裹,“哦”了声,解释道,“前几日妾听陆家娘子念叨,说陆暇整个冬日都未归家,他阿娘总惦记着他被褥走絮的事儿,如今好容易回去,妾想着把它带上,拿到巷口那家铺子去充些芦花。”
  不等人细想,她“哼”了声,一指往裴听寒胸口戳了那么一下,“别在这儿挡着,有些时日没回家去,妾可思念姑母和蛮儿了。”
  一席话间,半句实话也没有。裴郡守是什么人,怎信得了她信口胡诌,陆暇可怕着裴郡守当场要来拆验,两只手都发起抖来。
  这白狐毛……总不能是李三娘从郡守帐子里偷来的吧?
  可惜了,裴郡守被这娇嗔的女郎这样一戳,惊得险些就要站不稳——此处人多眼杂,她可真是大胆。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宣告他俩个绝非义友。
  旁边石岩目光灼灼,就快要把人脑袋钻出个窟窿来。
  而裴听寒呢,一些莫名其妙的得意和甜喜在奔腾的血液中肆意流淌,烧得他耳朵红透,心口发麻。
  勉强找回神思清咳两声,他摸摸耳根,呆愣愣“哦”了声,竟就这样让开了,“你们去罢。”
  想起什么,他又转向陆暇,“陆副尉。”
  陆暇两只眼睛乱飞,都不知往哪里放。
  裴郡守压根不看他,目光就没离开过李辞盈,“瞧着要下雨,带上油伞罢,有备无患。”
  “……是。”陆暇一口气缓过来,忙不迭拍拍马儿上的背匣,“都带着呢。”
  临近肃州城,李辞盈也不好光明正大骑着军马,与陆暇两人慢慢行了些许路程,她再回首去看——
  裴听寒却仍停在丘山之上远远望着她。
  雾气诡涌溟濛,暗沙、幽日、森然肃整的玄漆铁甲,少年勒缰立于黯然天地之间,只那一袭深绯罩袍披甲昭明洗光,他似星芒,或是火焰,照拂暗昧之下,她之前路从此彻明耀耀。
  想起从前他为她取“昭昭”之名的用意,李辞盈心下一软,停下了脚步。
  那人见到她回头,显然是僵了一瞬,提着缰绳的手也轻轻颤起来。
  傻子一样。
  李辞盈抿唇低笑。
  自然,她也注意不到隐于风沙之后的那个身影——戚柯在肃州城养了些时日已然大好,本是想陪同一起去瓜州剿匪,谁知那日世子飞鹘传书,让他就留在肃州,日夜盯住这个李三娘。
  不错,这女郎在摸着了鎏金令牌的状况下,仍有胆子拎走他的荷包,见死不救,可见品行多少贪婪败坏,如今监视起来,免她再与他人胡言乱语,坏了世子大事。
  虽令事事俱报,但世子宽容待下,也嘱咐过要对人家客气些。戚柯暗自点头,一手握了粗毫,于绸布上笔如龙走电:
  “……兹丘山别离时,裴九恋恋不去,李娘子亦顿首,目接俄顷,复俱散。”
  书完提起来瞧瞧,满满当当的一张,所谓“事事俱报”也不过如此了,世子定会满意的。
  戚柯将绸布卷好,遂吹响一声轻哨。
  雾空之中一团白绒由远而近,圆滚滚鹘鸠立在儿郎臂间抖擞翅膀,片刻之后,它腾飞而起,将厚重一卷绸布远远送到更西边去了。
  *
  到了肃州城,陆暇立即忘了自己说要亲自将人送到院门口,一双圆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李辞盈晓得他归家心切,拿了包袱,便自往南边去。
  走到南楼衡门下,再见着那支槐木杆上扬着的半旧旗帜,李辞盈忽有几分近乡情怯的迟疑,或是经年累月浸在清贫中的悲辛滋味始终雪藏腹中,如今随思绪翻涌泛滥,直酸得人齿软眉皱。
  李家擅做冷淘面,那些年从来是她爬高去抢摘槐叶槐芽,两个孩子和姑母则早起磨面。
  今日未出摊子,不知是不是家中叶子不够了?若是错过春日的繁华市集,又多亏损多少铜板?
  两个孩子到了开蒙的年纪,食量也逐渐增多,姑母眼睛不好需时时用药,肃州日晒风沙,李辞盈也需另购口脂面药——若不好好护着这张脸,她哪有别的本事当上郡守夫人。
  处处免不了要用银钱。
  思及此处,她不自禁去摸腰上的荷包。这两日在路上,她已将傅六郎的披氅用料量算完毕,除却各类布料、金线用具以及配饰配纹,大抵还能多出二十两银子。
  萧世子让人做衣裳,没道理不付些工钱的,且不说他还未将做向导那五十两付给她——是以昧下这二十两,也不算她不仗义。
  “盈姨!!”
  轻快的童声打断思绪,李辞盈将将抬头,一只温软的团子就如旋风般地卷进怀中。
  蛮儿气力甚足,李辞盈吃痛“唔”了声,就力搂着她后退好几步方停下。
  看来萧世子料事如神,他们李家人确实是力大无穷。
  春日倒寒,天儿冷得出奇,孩子们要帮着家里浸面,手儿时常是痛肿破脓,这几日没她在,只怕姑母舍不得给他们用面药。
  李辞盈暗叹一声,握了蛮儿的手来看。
  一触之下,那孩儿的手竟是软乎乎,滑腻腻的。再定睛瞧瞧,蛮儿戴着个黄澄澄的虎头帽,身上著件半旧夹袄,摸两下,填料厚实滑腻,似是某种兽皮。
  蛮儿聪慧,看得出姨母为何事疑惑,她牵了李辞盈的手,一张脸儿盈盈在笑,“前日里有个高个的汉子来咱们南门了,带着不少衣料物什,说是这些时日盈姨做向导的报酬。”
  李辞盈听了此话,突就觉得身后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灼灼在望,她倏然回首,但见市集人来人往,巡视两圈,似也无任何异常。
  蛮儿喋喋不休,“那人道他们商队一时拿不出那么些银子来,只得用这半旧衣物来抵。可咱们瞧了个遍,他们拿来的却只有夹衣蔽膝,一件外衫都没有,您说奇怪不奇怪?”
  李辞盈一时无言。
  看来萧应问等人并非全然不知世事险恶,若真送来些光鲜渥亮的外衫来,只怕不过当夜她家中就要进贼了。
  可商队又怎会拿不出区区五十两银子,萧应问做什么费心给她的家人送衣裳和面药。
  蛮儿见着姨母不说话,忙又补充道,“盈姨,除却两件夹衫与一筒绿豆儿面药,其他的东西咱们只瞧了瞧,照样都是没有用过的,您回去点个数量,若是不对——”她忽提了个义愤填膺的语调,脸颊鼓得圆圆的,“那咱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去讨个说法了!!”
  孩子单纯,从来有样学样,李辞盈想着自己旧年这泼辣无赖的样子,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揉揉蛮儿脑袋,笑道,“别胡闹,走吧,咱们先回家去。”
  戚柯记录道,“事件廿叁:小儿将抵银之事告知李娘子,李娘子欢欣自得。”
  第22章 “一年之期。”
  肃州城南楼市集不比长安街鳞次栉比,衡门之下各类铺子错落而置,自早年时常有商贩为争这一寸半尺的地盘起冲突。
  年初李少府就此难题整顿过一回,如今每家都需在铺面侧边拉上一道矮篱,各事其位,更不允许占道经营。
  李家面馆正对着衡门拐角,巷侧与道侧各能开两张桌,自家进门时则需绕道后巷。
  且说到李辞盈领着蛮儿回到了自家后院——说是院子,不过是在茅屋后头用木篱圈出块巴掌大小的空地,打一口深井,再搭上张草棚子遮光挡雨罢了。
  肃州城近处没有河流,自家平日清洁桌椅、器皿、衣物等都在这儿。
  是简陋了些,但一家人爱洁勤劳,屋前院后收拾得样样整齐。
  见着人推门进来,草棚子里探出个小小儿郎,自就是李家另一位外甥面儿,六七岁模样,一样戴着顶李辞盈未见过的半旧罩儿帽,手中拎着草卷册,似在温习前几日在义塾听的功课。
  虽大魏从不允商户应试,但李辞盈幼时往城西义塾听课,常觉受益匪浅。
  去岁四月半义塾招学生,她咬牙绑了一只肥鸡作为束脩,也令两个孩子空了便去听课,如此一年多过去,蛮儿、面儿两个算是争气的,当得起青溪先生一句“敏而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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