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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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女人平时爱干净得很,极少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身上脏得像从沼泽地里爬出来似的。
  殷千寻低头看看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原本半透视的浅云薄轻纱,沾了污泥,风干,成了灰色绸衣,倒别有一种保暖的效果。
  她在柜子里找出一件银朱长袍。
  扭头确认仲堇还未醒,干脆利落地除下身上的脏纱,裹上这件长袍,扭身细看,尺寸竟刚好合身。
  她便穿着这袭银朱长袍又回了趟深潭,打了半桶水回来,蘸湿帕子,盘腿坐在床沿打算为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擦擦身子。
  这些行为几乎是她无意识之下完成的。然而湿帕刚刚拭过了仲堇的掌心,她忽然一怔,蹙起眉,将仲堇的手腕冷冷往床上一甩。
  什么意思,我怎么在伺候她,还伺候得如此自然?岂有此理。
  然而转过身去,视线仍不知不觉落在了仲堇垂在床沿的手。
  不得不承认,神医有一双极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无节,线条流畅至极。
  实际上,前世殷千寻最初注意到的便是这手,它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将药方写得像首吟风弄月的诗,那般清雅飘逸。一向书法不羁如蛆爬的殷千寻,彼时才知道原来写字也是一件可以有美感的事。
  鬼使神差,殷千寻的手沿着床沿慢慢爬过去,走进仲堇手心里,指尖若有似无划过她手心的纹路,轻轻缓缓地写了两个字。
  然而,最后一个字的钩子还未钩起,仲堇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将殷千寻的手指勾住了。
  殷千寻手上的动作一滞,扭过脸,发现仲堇正敛着眸子看着她。
  “活了?”
  殷千寻淡漠地抽回手。
  仲堇未作声,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屋内烛火昏暗,看不清仲堇眼眸中的情绪,只知道她看了许久,久到殷千寻以为她摔坏了脑子,手持湿帕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认得我了?”
  “……认得。”
  仲堇终于在湿帕子后面动了动唇,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跟着我跳下来的么?”
  闻言,殷千寻轻蔑地哧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你把我拽下来的,忘了?”
  “……”
  仲堇就当自己信了罢。
  她微微动了动,想要起身,然而胸腔中仍泛着撕裂的痛感,于是身子没起来,只眉心蹙起来。
  殷千寻看在眼里,幸灾乐祸道,“你可要再加把劲。”
  她的手随意地扯了一下仲堇腰间散开的系带,“方才我看,你这肋骨还在外面杵着呢。”
  仲堇闻言,支起颈子吃力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血污凌乱肮脏的衣衫,手心轻覆上去,眉心皱得更紧了。
  “脏死了。”殷千寻淡淡地嫌恶道,正想站起身,仲堇及时伸手捉住了她的襟摆。
  “你去哪……”
  “你管得着么?”殷千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呛人。她蹙起眉想要将仲堇的手打掉,连打了两下,却没打掉,“哎你……”
  然而抬眸却对上了仲堇忽然泛红的眼眶,以及眼底渐渐涌上来的雾气。
  殷千寻一下子愣怔了,六神无主起来。
  “……你哭什么?”她双手茫无头绪地往后撩了把头发。
  仲堇不说话,只执着地攥着她的衣角,指关节攥得泛白了,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从眼底漫上来,滑出眼眶,滑至乌青的鬓角瞬间消弭不见,只在眼尾留下一道莹亮的泪痕。
  这样楚楚可怜的神医,她好像从没见过。
  殷千寻的冰冷神色仿佛慢慢地被神医如此罕见的眼泪融化了,心底的某一处跟着渐渐软下去。
  她坐回床沿,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声线不知不觉也略微放柔了,道,“你哭什么,该哭的不应该是我么……”
  “你用心良苦地瞒了我这么些年,结果呢,我有好过一些么?”
  “我方才在想,若我是从前的殷千寻,知道仲医生那么爱我,不晓得会有多开心。”
  “但可惜我不是了。也庆幸我不是了。”
  “虽然吞了那些忘情丹之后,时不常要遭一遭情发的折磨,可是比起被你一次次拒绝的痛楚,那些简直微不足道。”
  说完这些,殷千寻凄冷地笑了笑,手指有意无意在仲堇闭着眼的湿润眼尾划了一下。
  “你看,实在不行,我向半仙再讨些忘情丹,你也试试,怎么样?”
  正流泪流得七魄悠悠的仲堇,倏然被这句话弄得笑了,摇了摇头。
  “不吃?那受着吧。好好尝一尝心里有根刺,想拔又拔不掉的滋味。”
  “你不是刺,”仲堇睁开眼,眼里布着红血丝,咽下满嗓子的泪,轻声道,“我也没想拔掉。”
  殷千寻闻言一怔,挑了挑眉,“怎么,你喜欢受虐?”
  仲堇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好,如今连殷千寻本人也怀疑到这里来了。
  索性承认了吧,“嗯。”
  这是殷千寻未曾设想的答案。
  殷千寻目光复杂地沉默了许久,脸上的神色变换非常精彩。最后,她抓住了仲堇依然扯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背,拍了拍,“松手。”
  仲堇的手刚一松,她便将湿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又从床头抓过方才扒出的一条深松色的袍衫,往仲堇脸上一丢。
  “把自己弄干净,换身衣裳。”
  她起身,走至门口,淡淡道,“我可不会挨着脏兮兮的人睡觉。”
  第35章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木屋内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嚓的响动,想来是那病秧子身上还疼着,腿脚不利索,换衣裳的过程中笨手笨脚把自己给摔了。
  还医仙呢,真弱。
  殷千寻嘴角撇出一抹浅淡的嫌弃,环臂走在花园里。
  这方蓝色小花园实在芳香怡人,淡雅的气味绵绵不息顺着鼻腔飘入体内,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了一通。方才在屋内积起的一股燥热终于也渐渐止息了,觉出一丝惬意来。
  她想,能栽培出这么个花园的,想来定是个雅致有品位的美丽女人,不知能否有机会认识认识。
  殷千寻微微屈膝,伸出手去触摸脚边一株绽放得最为娇艳的蓝色花骨朵。
  此时,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当心花茎上的毒刺。”
  仲堇从身后缓缓走来,听得出脚步有些不稳,发飘。
  “毒刺?”
  殷千寻闻言蹙起眉,落落穆穆地收回了手,转身望过去。
  她看到,仲堇以一条银白绸带将她的乌黑长发束起了,较方才披散着显得利落精神了不少。身上穿的不仅是殷千寻扔给她的深松袍衫,还自行发挥,在外面披了个翩翩风流的墨色鹤氅,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扒出来的,倒挺会搭。
  照殷千寻梦里来看,亓官柔的衣品是绝好的。至于开设兽医馆的仲堇天天穿的不是灰袍就是白袍,单调乏味,想必也是装出来的了。
  殷千寻失神打量她的功夫,她俯身摘下旁侧花枝一片脱落的花瓣,细长的指尖一捻,瞬时在手心化作一抹淡蓝星火,冉冉升起。
  “这种蓝色的花叫做‘鬼火’。茎上生有细刺,毒性不小。”仲堇垂眸轻声道。
  殷千寻怔怔地望了一会儿。这奇观令她有些着迷,自个儿也伸手择了片欲落不落的花瓣,轻柔一捻,蓝火在指间悠悠散开。
  像是烦闷了许久的孩童终于发现一点有意思的玩意儿,她唇角翘着若有似无的笑,如此玩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愈发明艳。
  然而当她孩子气的目光偶然掠过仲堇,发觉仲堇嘴边也正含着笑,以一抹恍似入了迷的眼神定定地望着自己。
  条件反射般,殷千寻立即收起了笑意,眸光瞬间冷下来,从眼角斜着瞥了她一眼,兴味索然道:“你对这花,怎地这么了解?”
  倏然,她即刻灵光一闪,疑问的语气成了陈述式,“你来过这里。”
  仲堇眼含笑意望着她,抿了抿唇,“不止我,你也来过。”
  “我来过?”
  殷千寻微蹙起眉,不紧不慢将此处环视了一周。怪不得方才走进雾中,心中恍恍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切感,莫非真的梦到过。
  她沉吟道,“莫非这儿就是残花宫?”
  仲堇摇了摇头,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三百年的残花宫早已尽毁了。”
  “不过这间小木屋,”仲堇的视线落在殷千寻身后,“的确是云裳派人搭盖的。”
  她兀自陷入回忆般,轻轻慢慢道:
  “当年云裳厌弃周围景色单调了些,便随手洒了一捧种子,生出这片淡蓝鬼火。鬼火开得最盛一日是冬至,彼时屋内无需燃烛。”
  殷千寻听得渐渐眯起眸子,不知不觉想到了木屋内那张硕大无比的床,还有那些不清楚是什么的小玩意,奇怪的念头攀上来。
  她悠悠道:“这里不会是你与那云裳宫主的放荡行乐之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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