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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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穹的那一轮金乌已彻底消失在谢缘觉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天色逐渐昏暗,谢缘觉喃喃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膏肓之疾、不治之症。”
  人总是会生病的,但普通的病症,只要及时求医服药,很快便能好转,绝对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谢缘觉突然意识到,对于她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对于所有富豪显贵人家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偏偏对于那些付不起诊金也付不起药钱的穷苦人家而言,哪怕是小小的风寒。
  也的的确确比魔鬼更可怕。
  谢缘觉的心骤感大痛,恰而此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转头望去,原来是凌岁寒从昙华馆内走出,左手端着一盘饭菜。
  “你给他看过病了?我们已经做好晚饭,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既然那边的事儿了结,你先回家用饭吧。”
  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与阮翠告别,步入昙华馆,却未立即前往饭厅,而是先到了自己的药房,选了几味药材包起来,连同药方一起递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凌岁寒:“这是医治匡成之疾的药材,方子上有写煎药的时间与方法,劳烦你帮我给匡家送去。”
  “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颜如舜不知是何时与尹若游一同来到此处,拿过谢缘觉手中的药材与药方,又对凌岁寒道,“你陪陪她。”
  话落纵身一掠,她在刹那间不见踪影。
  凌岁寒道:“我们先用饭?”
  谢缘觉这会儿毫无食欲,到饭厅以后,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
  尽管她神色毫无变化,仍如沉静的古井水般不起波澜,凌岁寒与尹若游却敏锐地感觉出她心情极为不佳,彼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颜如舜回来,尹若游立刻悄声问道:“匡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匡成病得不轻,但不像是绝症。”颜如舜沉吟少顷,同样疑惑不解,终究还是忍不住向谢缘觉问道,“你从前见过的病人应该有许多病得比他更重?”
  ——舍迦会因为一个不熟悉的病人而情绪低落吗?
  倒是尹若游遽然忆起,当初谢缘觉前往庆乐坊的寻芳院给江娥诊治疾病,回到昙华馆之后也是这般闷闷不乐,甚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自然不是绝症。”谢缘觉放下双箸,轻声回答。从前十年她在长生谷见过的病人哪个病得不比匡成严重?
  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
  她们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解决方法,万万没料到第二日晌午,尽管确有官兵找上门来,但他们对凌岁寒的态度十分客气,表示昨日之事已为百官公卿所知晓,三省六部皆有官员不约而同连夜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是那白望使者抑买人物,欺辱百姓,有违法令在先,应当黜之。
  “你放心。”左盼山与凌岁寒道,“圣人乃有德之君,他已同意诸位大人的提议,彻查此案,罢黜那几名白望。不过你和那小贩得先随我去一趟衙门。”
  这般事情发展出乎凌岁寒意料,她呆了一呆:“上书?都有哪些官员上书?”
  “那可多了。”铁鹰卫另一名官兵扳着指头说出十来个官员的名字,顿了顿又低声道,“单我知道的就有这些大人,据说他们真正不满的乃是那位兼着宫市使差遣的贺相公,此次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一是为民请命,二是借题发挥呢。本来他们还想让圣人彻底取消宫市,不过这件事圣人倒是不准。”
  朝堂上甚多贤臣良吏,从来与贪官污吏分庭抗礼,凌岁寒一直是知道的。
  但谢颜尹三人并不放心,决定随凌岁寒同往,在衙门外附近的酒楼等着。楼中有歌女弹着琵琶唱诗唱曲,她们无心倾听,终于等到凌岁寒一行人走出官衙,只见那小贩喜气洋洋牵着他的驴,驴背上还驮了几匹绢,她们便知此事看来得以顺利解决。
  进了酒楼,那小贩又向她们连声道谢。
  颜如舜笑道:“这几匹绢是朝廷给你的赔偿?”
  小贩笑容满面道:“是啊,多亏圣人圣明。”
  凌岁寒听不得任何人称颂谢泰,脸色微变,又不好对他发作,在桌旁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便猛地一口喝下去。
  谢缘觉低声道:“可是宫市依然未罢,是吗?”
  只要宫市不罢,便如为人诊治疾病,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等那病人病入膏肓,只怕为时晚矣。她是医者,她最明白这个道理。
  “但宫市也没什么不好,圣人本意还不是想让老百姓多几条赚钱的生路?”左盼山说完叹口气,遂转首看向凌岁寒,“这次的事是你幸运,下次你莫要再为人强出头了,倘若又生出什么事端,我如何保你?”
  凌岁寒迫于无奈才暂时放过左盼山,但她实在对他生不出一点好脸色,此时听罢此言更感厌恶,倒了第二杯酒继续喝下肚,一个字不说。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眸光忽在左盼山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酒楼中央高台的琵琶歌女不知何时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本来凌岁寒等人不感兴趣,但那歌声悠扬,飘进她们的耳朵,过上一会儿,她们才渐渐发觉,这歌女唱的似乎是一首叙事长诗,而叙的正是昨日那樱桃小贩被那数名白望使者欺凌,他奋起反抗之事。
  “这是谁写的诗?”颜如舜唤来店里的茶博士,向他问道。
  “回娘子的话,此诗名为《樱桃》,乃石川先生所作。据说昨日那樱桃小贩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附近,得以目睹全部过程,便连夜写下这首长诗。只因他才气出众,文名远播,但凡有新诗新作,长安各大酒家便争相传唱。”
  “他昨日在附近?”凌岁寒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位石川先生长什么模样?”
  “可不是巧了吗?今日他正和朋友在我们小店喝酒呢,所以刚刚才会把此诗交给小店来唱。喏,就是那个穿鸭青色衣裳的。”那茶博士说着伸手指了指二楼临栏杆的位置,凌岁寒抬首望去。
  这才是今日令凌岁寒最为震惊之事。
  二楼那名身着鸭青色衣裳的男子赫然竟是昨日写下“神德重开尧舜世”的文人?
  谢缘觉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这人怎么了?”
  “他昨天还写过一首诗。”凌岁寒低声将全诗默念了一遍。
  歌功颂德是此人,秉笔直书也是此人。
  “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谢缘觉喃喃道,“果然是好句。”
  或许这描写的是真实的长安,那《樱桃》之作描写的也是真实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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