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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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那昙花如何美丽,与凌岁寒毫无关系。从回到院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只注视着谢缘觉一个人,只因她发现今日的谢缘觉独坐一旁石椅上,双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神色有几分惘然,竟与平时大不相同。
  这让她也感觉到不安,站在谢缘觉身旁,轻声问:“你不喜欢这花吗?”
  “它尚未盛开,我谈何喜不喜欢?”谢缘觉声音仍是淡淡的,终于抬起眼眸,将视线一转,这才发现凌岁寒身后的陌生男子,“这位是……?”
  凌岁寒叙述了一遍今日之事,末了道:“我带他回来,一是保护,二是想让你给他瞧瞧伤。”
  谢缘觉点点头,让那小贩撸起自己的袖子,她观察片刻他的手臂,遂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你这伤不重,敷过此药,不消半炷香时间便能见效。”
  那小贩犹犹豫豫地接过:“这药很贵的吧?”
  谢缘觉了解凌澄,亦了解凌岁寒,是以她从她刚才的讲述之中已推测出当时的完整情况:符离好不容易进入铁鹰卫,有了更多复仇机会,必是不愿横生枝节,出手稍慢,才会导致这名小贩受伤。
  符离心中定是愧疚的。为此谢缘觉不愿收那小贩诊费,沉吟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你所说的宫市究竟是什么?”
  那小贩虽常与那群白望打交道,但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正为难间,院门口又传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尹若游语调如清泉流动,只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宫中选官,称为白望,买物于市,谓之宫市。如今的宰相贺延德,便是本朝的第一位宫市使。”
  “宫市使?”凌岁寒奇道:“从前长安有这个官吗?”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他才会是第一位。其实,除宫市使以外,近些年来圣人最喜欢安排些临时的差遣职务,什么花鸟使书画使,可多了去了。”尹若游指了指旁边地上的那两筐樱桃,“前年,我还见过一位樱桃使。”
  谢缘觉整整十年隐居幽谷不出,凌岁寒虽跟着召媱走过大江南北,然而无论前往何方何地,只要暂时在某座城郭住下,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只在临时住处埋头练刀——许多江湖事也好,市井事也罢,她们了解得不甚清楚。倒是颜如舜在民间亲眼见过,那所谓的“花鸟使”,可不是为天子买花买鸟的,而是谢泰派往天下各地为他广选美色以充后宫的使者。
  “这岂非会造成冗官?”谢缘觉不解。
  尹若游道:“这些使职,不算什么正经官,都是直接给圣人办事的。”
  谢缘觉道:“但权力极大,对吗?”
  尹若游道:“当然。”
  谢缘觉今日第二次陷入沉思。
  第一次,则是她看见常萍送来的那盆昙花之时。
  阮翠在旁踌躇良久,见四周逐渐变得安静,终于忍不住开口出声打断谢缘觉的思索:“谢娘子,你刚才那瓶药……为什么不收钱呢?”
  谢缘觉随口道:“那药不值什么钱。”
  阮翠闻言大喜:“那我们无日坊也有人生了病,谢娘子你能帮忙给他治治吗?”
  常萍道:“咦?谁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阮翠道:“是匡叔,他已病了好几日,昨儿我家剪刀坏了,阿母让我到潘婆婆家借一把,我这才知道。”
  第147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四)
  由阮翠带路,须臾后,谢缘觉来到无日坊内的匡家。
  阮翠口中的“匡叔”全名匡成,年约三十来岁,本应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此时此刻却躺在自家床上不能起身,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竟似是中毒的迹象。
  谢缘觉把了把他的脉搏,随即了然,转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潘婆婆问道:“令郎是否长年与火炭相伴?”
  “是,是。”那潘婆婆连忙点头,“他在西山窑做炭工,已经好些年了。”
  “这便是了,木炭在燃烧之时会有微量毒性,吸入肺腑,久而生疾。”
  “可是……可是……”匡成听见她们的对话,心生疑惑,“西山窑还有那么多和我一起做工的兄弟,他们怎么都没事?”
  “每个人体质不尽相同。但他们现在无事,不代表他们以后无事。只要长年累月在闭塞之地吸入炭火烟气,身体都必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谢缘觉拿出携带到此处的笔墨,在破旧的木桌上写下一张药方,手肘撑在桌上时,木桌“吱呀呀”发出晃动的声音,她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潘婆婆,又忍不住问道,“他已病了数日,为何你们一直不请大夫呢?”
  那潘婆婆不敢伸手去接,迟疑问道:“这方子里的药都很贵吗?”
  她提的问题,和方才在昙华馆那名小贩提的问题完全相同。
  果然是因为穷。
  谢缘觉早就知道住在无日坊的百姓,几乎都是穷苦人家。但按照她的想法,无论如何,身体比一切都重要,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人死不可复生,再穷再苦的人家,只要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生了病都得去治。
  心中所想,她不知不觉便下意识问出了口。那潘婆婆闻言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却是躺在床上的匡成苦笑道:“如果是小病,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大病……就凭我们家里的那点钱,大病根本治不起,还不是迟早都会死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夫,你开的方子的药材应该……应该不会很贵吧?”
  谢缘觉手里握着药方,半晌不动声色,才缓缓开口:“这些药都不值钱的,待会儿我送给你们。”
  “送”自然是不要钱的。
  那潘婆婆听懂她的意思,连忙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
  匡成也兴奋起来,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支起上身:“那……那我吃了这药,什么*时候能再去做工?”
  谢缘觉道:“你的病拖了太久,如今已越拖越严重。但照我的方子,至多五日,你病体可愈。病愈以后,你莫再去西山窑了。”
  “这怎么可能行?”匡成面露焦急之色,“已经四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城里用炭的数量远远不如冬天多,他们本就想赶走几个炭工,我再不去,恐怕以后……以后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们?”
  “是我们西山窑的老板。”
  “如果我说,你再回西山窑,你仍会染上此病,甚至药石无医。”谢缘觉平静道,“你还一定想回去吗?”
  那匡成与潘婆婆闻言均是一震。
  沉默良久,他们却又冷静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匡成垂下头道:“可是我若不去做工,我和我阿母吃什么呢?我们还是会死的。”
  谢缘觉不再询问别的,只道了一句:“稍后我会把药材给你们送来。”遂提起自己的药箱,转身而去。
  潘婆婆连忙起身送她出了房门,感恩不尽,末了看向旁边的阮翠:“小三娘,也多谢你。”
  离开匡家,回昙华馆途中,时已黄昏,暮色满天。夕阳晚霞总是美不胜收,但往常的谢缘觉并不怎么敢欣赏傍晚的景色,今日她难得抬起头,遥望了一会儿正徐徐西坠的金乌,忽向阮翠问道:“潘婆婆为何唤你三娘?”
  “我排行第三。”阮翠道,“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谢缘觉道:“是你堂姐?”
  阮翠道:“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我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从前我还小,我阿父阿母为操持家中生计,一天要做好几份工,格外忙碌,潘婆婆给了我和两位姐姐不少照顾,所以她习惯叫我的排行小三娘。”
  谢缘觉道:“为何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阮翠道:“因为他们早都夭折啊。”
  谢缘觉眼波有涟漪微微一动,漾起几分隐约的不可置信:“你两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全都夭折了?”
  阮翠点点头。
  谢缘觉奇道:“分别是何时之事?因病吗?”
  阮翠见她问得郑重,虽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感兴趣,还是乖乖回答:“我大哥出生最早,但过世得也最早,听说还不到半岁,某天夜里突然就没了气,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大姐是六岁那年病死的,她死的时候,我阿母已怀上二哥,悲伤过度,动了胎气。二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阿父在外找了些土方子给他吃,可惜用处不大,他只活到两岁。我对二姐的印象最深,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自幼一起玩着长大,三年前长安大暴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结束,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街坊邻里都突然生了重病,其中也包括二姐……她坚持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挺过去,便也……”
  是以阮家五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只剩下阮翠一人。
  然而沉重的生活迫使他们不能回头沉浸于过往,阮翠早已收拾好心情,见谢缘觉听了这番话呆立原地不动,反而笑着劝慰她道:“谢姐姐,你不要难过,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止我家发生,疾病比魔鬼还可怕,但人总是会生病的,小孩身体又比成人弱,所以谁家孩子不夭折几个呢?这都寻常得很。像我能够活到十五岁,居然始终没生过什么病,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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