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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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门殇道:“行,都让你说。”
  李景风道:“搬去厨房,让我料理几道好菜来。”
  朱门殇道:“得煮熟透些。免得有虫。”
  众人想起柴二的故事,纷纷望向他。朱门殇两手一摊,道:“我就嘱咐一句。”说完忍不住又桀桀怪笑道:“别怕,不是太难的虫子,我总能整治。”说着又比划着从嘴里拉出虫子的动作。
  小八陪着李景风一起把鱼倒回河中。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就爱吓人。也好,这些鱼都逃过一劫。”
  小八道:“你说你到了蜀中,就要向北往崆峒去了。”
  李景风点点头道:“是啊。”
  小八捉起他钓起的那条大鱼扔进河中。淡淡道:“沈公子没说到的那点窍门,就是别想着捉小鱼。要想着钓大鱼,有这个信心,大鱼自然会上钩。”他望向李景风,眼神清澈却又空洞。李景风这才发觉,小八的眼神意外深邃。
  “若你只想着学点武功,那是远远不够,要学,你就要学到天下第一。把最高的那座山顶当目标。”
  李景风惊道:“天下第一,我哪有这本事资质。”
  “若你把山顶当目标,奋力向前,就算攀不了顶,也是在山峰上。若你只想在山下转,到死也只在山脚下。”小八道:“不做天上的龙,就是地上的虫,你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崆峒。”
  李景风一愣,小八说的话,是他自己,以及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的期盼。天下第一,这怎么可能?
  “别瞧轻自己,没爬过,你不知道自己能爬多高的山。”小八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坚毅,就像是对他而言,这件事只是愿不愿意,而不是可不可能一般。
  天下第一。李景风望向船头的沈未辰。
  那或许是与她,最接近的距离。
  第30章 凤凰花
  少女嘻嘻笑道:“小哥哪里人?”李景风僵直了背,全身都不自在,又望了一眼侧坐在旁的沈未辰。沈未辰嘻嘻笑着,虽然同是笑,李景风只觉他与身边这少女判若云泥。
  那少女见他未回话,又看他眼神飘忽,知道他在看沈未辰,又问:“小哥怎么不说话?”
  朱门殇手里搂着一个,大声笑道:“我这几位弟兄是第一回 上青楼,都是处儿,你们可得好生招待着。”
  那少女把嘴唇贴在李景风耳边,低声道:“你轻松点。寻乐子也得两厢情愿,就算嫌弃我不好看,也不用吓得跟田鼠似的。”那少女吹气如兰,李景风一个哆嗦,肩膀又耸了起来,忙低声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说话别在我耳边吹气。”
  那少女咯咯娇笑,按着李景风肩膀道:“轻松点,瞧你朋友。”
  李景风看向周围,沈玉倾脸上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微笑,两名姑娘挤在他身边。谢孤白跟姑娘有说有笑,显是乐在其中,倒是小八与沈未辰就坐在末座,身边也没姑娘。他忽地想起刚进艳春阁时,朱门殇要了最贵的包厢,又让每个人都挑了一个姑娘,小八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原本他指定的姑娘反倒纠缠沈玉倾去了。
  李景风思忖,自己怎么怎会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这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自那日与沈玉倾一同钓鱼后,旅途中再无隔阂,六人结伴同行。他向朱门殇讨教了一点医术,学了他翻针藏针的手法,也向沈玉倾学了点入门功夫,又夹磨着谢孤白讲些地理人文,跟小八闲聊些待人处事,只有同沈未辰,旅途上就只说些闲话。一路相处月余,他与众人感情渐笃,倒盼着旅程莫要到了尽头。
  只是船行有日,终有尽头,到了新津下岸,就要转马车往唐门去,而他要往崆峒学艺,那是往北走。这一分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即便终身不见也是可能。他早有准备,只是真到了这一日,不免怅然若失。
  就这天上,朱门殇敲了他房门,说要为他饯别。
  若早知是来嫖妓,那他是死也不肯的。
  谢孤白似乎早预料到怎么回事,但也没有拒绝,小八也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沈公子到了门口才露出犹豫的样子。倒是沈未辰……朱大夫没让她回避,她自己却是兴致高昂的模样。
  一想到这,李景风不由得又看向沈未辰,见她毫不在意,只跟着小八两人旁观,仿佛跟自己这群人毫不相关似的。
  “第一次来,不习惯是有的,以后常来就习惯了。”身边的姑娘靠了上来,胸口贴上了手臂,软嫩的触感让李景风又是一惊,忙道:“你不用靠这么近!”他也没记清姑娘的花名,总之大概是容惜、朝顾、怜梅之类的。
  朱门殇笑道:“我这兄弟拘谨得很,你要是能让他问无不答,我再买四斤酒。”那姑娘笑道:“你说了别不算数。”朱门殇指着沈玉倾道:“这公子有钱得很,买下艳春阁都不用皱个眉头。”
  诸女都看向沈玉倾,只见沈玉倾微微一笑,仍是礼貌。只是左右两边各被一个姑娘又拧又拉。难为他这种情况下,竟仍不尴尬,右手钩住右侧姑娘的臂弯,左肘轻搭在左边姑娘的肩膀,既不失礼,也不像个假道学。李景风不由得佩服起来,这贵族进退交际的礼节,自己是怎么也学不来他这仪态。
  只听身边那姑娘又凑了过来,在耳朵边低声说道:“你要再不理我,我就跟你带来的馒头说你瞧上她,要不要帮你这个忙?”
  妓院里管客人带来的姑娘叫馒头,意指出门吃饭还自备干粮。干粮自然是以馒头大饼为主,这里头又有一层暗讽。刚出炉的馒头温软香甜,放的日子久了,终究是干冷生瘪,意指居家的女人无论多新鲜,日久生腻,枯燥乏味,也是难以下咽。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顿时面红耳赤,忙道:“你瞎说什么!没的事!”那姑娘又问他哪里人,李景风回他祖籍甘肃,后居重庆府。那姑娘又搂又靠,接着问了几句,李景风虽是结结巴巴,却一一如实回答。那姑娘看向朱门殇,得意洋洋。
  朱门殇大笑道:“算你有法子。”又叫了四斤酒来。这下连沈未辰也不禁好奇起来,问李景风道:“她说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就乖了?”
  李景风大窘,一时想不出推托之词,只得推阻道:“我回头再说。”
  朱门殇吆喝道:“大伙别顾着别扭,晚点还有得你们别扭!今天是帮景风小弟送行,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众人也都举杯相迎,各自喝了一杯。谢孤白道:“你要了四斤酒,莫不是要把景风灌醉了?”此时六人相处已久,李景风性格质朴,众人都与他交好,称呼也亲昵起来。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喝酒只是助兴。我看你们扭扭捏捏的,既然来了,把身段都给拿下。欢场寻乐,九大家掌门名流多的是,太拘谨了,不近人情。”
  沈玉倾与谢孤白都是笑而不语。朱门殇是欢场老手,此刻美人在怀,言语调笑,双手也不安分,一下划酒拳,一下说些游历掌故,兴致来时,又把在太平县医治怪虫的故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人名地点,说得不甚清楚。讲到有趣处,一众姑娘都聚精会神起来,整个场子全靠他一个人撑起。
  姑娘又问道:“大夫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哪里的姑娘最好?”
  朱门殇抚着下巴道:“各地都有风情,这要说起来,丐帮境内品貌最优,价格实惠,店家多,竞争激烈,九大家都爱去,尤其少林的和尚最爱,就是俗气了点。”
  姑娘道:“我在艳春阁可没见过几个和尚。”
  朱门殇道:“那是蜀中的姑娘太贵,你瞧瞧这四斤大酒就得多少银两。我就说件事,单看名字,你们叫啥?容惜?朝顾?这包厢叫啥?漱玉堂。你猜猜丐帮抚州最大的妓院叫啥?群芳楼,听过吧?”
  几位姑娘都摇摇头,朱门殇接着道:“群芳楼里头的姑娘,不是叫莺莺燕燕,就是翠翠红红,这取名多不讲究。进了妓院,前堂喝酒,后堂开房,钱是着着实实花在姑娘身上,姑娘拆帐分红也高,卖的是皮肉钱。少林虽大,和尚却穷,差费不多,经过丐帮寻欢,那是把钱都花在刀口上。要是到了蜀中,这么多讲究,又是大酒,又是包厢,同样的开销,只怕连小手都摸不上几回。就说姑娘的素质……”
  一名姑娘娇嗔道:“你说我们比不上丐帮的姑娘?这我可不依,得罚酒!”说着又斟了一杯给朱门殇。朱门殇笑道:“酒且不忙喝,我没说你们差了。比起丐帮境内的妓女,情趣可多了,单是跟你们斗智斗力,如何少花钱多占便宜,也是门大学问。像我那小兄弟,几句话就被骗了四斤大酒,这要是没个晓事的带,几天就被你们剥皮剔肉,剩副骨架子,晃呦晃呦地上了大街,风一吹就散一地了。”
  姑娘嘻嘻笑道:“瞧你把我们说得像是蜘蛛精、白骨精似的,还是得罚。”
  朱门殇喝了酒,又道:“再说崆峒,那里的妓院可不比这风情。铁剑银卫的规矩大伙知道,当地的侠客出远门的少,妓院更是务实。有的妓院连招牌也没,就是几间房,几个姑娘,进去,付钱,关房门,房里一张炕,一床棉被。完了事要洗澡,那里是北方,天气冷,又缺水,每人给条湿毛巾将就着。景风小弟,你要去崆峒学艺,怕不难受呢。”
  李景风窘道:“你怎么老把话绕我身上来?说你的故事去。”
  一名姑娘道:“这崆峒也太不讲究了。”
  朱门殇道:“再说说武当,那里的妓院都是孙二娘开的,有时办完事,你对上账,瞧着数目不对,还没反应,几个领侠名状的弟子就冲上来,押着你讨钱。有时被下药,迷迷糊糊上了床,你都觉得没办事,夜渡费一个子都少不了,要再噪啰,护院的马上就来。其他各种骗术五花八门,去武当的妓院得熟人带着,要不得有真本事,打出来才行。”
  李景风听得瞠目结舌,问道:“那里不管事的吗?”
  朱门殇翻了白眼道:“武当是道士管的,道士道士,就不知道怎么管事。”
  沈未辰忽问:“青城的姑娘又怎样?”李景风转过头去,见她一个姑娘问这问题,瞪大了一双明眸,满是好奇,反比自己放得开了。
  朱门殇道:“就跟青城的祖训一样,中道。姑娘有美有丑,价格有高有低,也不坑人,也不实惠,就是个妓院,无可表之处。”
  沈未辰噘了一下嘴巴,似乎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却也不知怎么反驳。
  姑娘又拉着朱门殇问:“再说说点苍、衡山吧。”
  朱门殇道:“说起来,衡山没妓院,不过却有妓女。”
  姑娘又问:“没妓院,怎么有妓女?”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衡山出名妓,你听说过吗?衡山明面上是禁止妓院,但卖艺的妓女却有。那是古时青楼的作派,一间青楼就服侍一个姑娘,那是千中挑万中选,才色艺具全,想见个面,要唱诗吟和,得了允许才行,就算打个茶围开销也大得不得了。那种地方……那种姑娘……”说着忽地沉吟起来,若有所思,随即又笑道,“那得是沈公子谢公子这种人才去得,我可没这身价本事。”
  小八淡淡道:“看来朱大夫往事不少。”朱门殇横了一眼小八,又说道:“最后说到这个点苍……”他话没说完,一名跑堂忙上前道:“几位公子,阁里不方便,想请几位移驾春雨轩。那儿气派豪华,又是新建的,比漱玉堂要好得多了。”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要换包厢?爷们少付了钱?大酒不周到?叫局不够数?”
  跑堂的道:“也不是,今日客倌赏的大酒都算招待,也就请几位让让,有客人要指名漱玉堂接待。”
  朱门殇是阅历深、世故的人,晓得这该是妓院的贵客,时常往来,不好得罪,这种人必然有来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不过是旅居郎中,没必要找晦气。根据往例,他会趁机打听一些贵客的讯息,兴许便有大票生意上门。之后花销便有着落,只是现在他跟着沈玉倾,倒也不好弄这勾当,只得点点头笑道:“行,让就让。”
  忽听得小八道:“怎么这么野蛮,仗恃着有钱吗?”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转头问:“若不让便如何?难道我们花不起这银两?”
  沈玉倾知他们有深意,顺着话道:“他们叫了几局?你问问,他们叫多少?”他伸出手指道,“我开双倍。要不,包了这一个月也行。”
  几名妓女听他开口如此豪绰,不由得目瞪口呆。这笔开销非得巨富豪绅方才消受得起,她们对这名俊俏公子不由得又多生了几分好感与敬畏。
  李景风知道沈谢二人都不爱刁难人的,听他们这样说话,也觉意外。那跑堂的面有难色,说道:“这恐不方便。”
  谢孤白道:“你且去问问,再来回复。”
  那跑堂的连忙下去,几位姑娘立即撇开朱门殇,围住了沈玉倾,不停呱呱诘问,问他家住哪里,作何营生,又赞他英俊秀美。倒是李景风身边那个,只把胸脯往李景风怀里靠,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我叫容惜,你包了我过夜呗。”
  李景风心跳加剧,不知所措,又听谢孤白问:“你们常有这种事?这也太怠慢了。”
  一名姑娘道:“我也是第一次见着呢。艳春阁是成都最贵的妓院,名流往来多,要是顺了姑情失了嫂意,更得不偿失。”
  不一会,跑堂的又来说道:“今日的费用我们都招待了。实是不得已,烦请几位移驾春雨轩。”
  朱门殇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不为难了,我们移去春雨轩便是。”
  李景风忙站起身来,抢到小八身边,跟着走了出去,才问道:“怎么回事?”他在船上月余,要说感情最好,除了朱门殇便是小八,那是因为小八是谢孤白的伴读,份属主仆,李景风与他相处自在些。
  小八道:“有大人物来,估计不是唐门辖下的大派掌门,便是唐门内部之人。”
  李景风问道:“怎见得?”
  小八道:“风月场所不会这样得罪人,得是大有来头的人。”李景风点点头,道:“你跟谢公子总能看到人家没注意的地方去。”小八道:“沈公子也明白的,只是想得慢了点。说穿了,这大事底下都藏着掖着一些小端倪,江湖走多了,便就通了。”
  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是个好人,就是爱胡闹,还要拉着大伙一起。”
  小八忽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景风,缓缓道:“朱大夫也是为你。”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怎说?”
  小八道:“朱大夫孤身一人遍历江湖十几年,这得有多寂寞?妓院里露水姻缘,金散情尽,事了拂衣去,此后无牵无挂,再不相见。你去崆峒学艺不知是否能成,此后旅途也是孤身一人,他带你来这也是让你长长见识。再说,江湖游历,妓院是最好的藏身处,危急时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李景风想了想,也觉得朱门殇这十几年寂寞可怜,不由得替他难过,又多了几分感激敬佩之意。
  小八见他神色黯然,又道:“你也别太替他难过,我瞧他挺乐在其中的。”
  李景风哈哈一笑,又问:“你跟那姑娘说了什么?怎地让她不来缠你,反去纠缠沈公子?”
  小八道:“说我跟公子是一对,沈公子才是金主,让她别费心。”
  李景风张大了嘴,合不起来。此时众人跟上,沈未辰拉着他衣袖,说道:“跟我来。”
  李景风心下一突,问道:“要去哪?”
  两人脱了队伍,假作在庭园中散步,沈未辰这才低声说:“且看看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李景风问道:“是沈公子要你做的?”
  沈未辰道:“小八功夫不行。你拘谨,我是姑娘,离了席,他们不疑心。”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左寻右找,找不着一个视野好又不刻意的地方,于是挑了座假山,坐在石上。此处望去,可看到大门往漱玉堂的必经之路,只是被花树遮去一半,倒是离春雨轩不远。两人假作要醒酒,半靠在假山上观看,李景风见沈未辰脸色酡红,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此刻星眸半阖,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想到再过一日便要与她分别,不禁黯然。
  “那姑娘说了什么?”沈未辰忽问,李景风愣了一下。沈未辰说道:“她在你耳朵边说了几句话,你就乖乖地有问必答了。我就好奇她说了什么,让你乖乖就范?”
  李景风忙道:“她说我要是不乖乖说话,就要逼我喝酒。”
  “真不会说谎。”沈未辰促狭一笑。“啊?”李景风不解地看着沈未辰。沈未辰又道:“小时候哥也不太会说谎。他是青城少主,免不了要说场面话,我就陪他练习说谎,要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反应要快。哥很聪明,就是心底那道坎过不去,觉得骗人不好,我就跟他说,你以后说谎就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想着是为了对方好。例如骗娘,是不想让娘担心,骗师兄弟,是不想让他们自责,要是调皮了,是不想让爹娘生气伤身。以后不要说伤害人的谎,这不就得了?他想了想,这才过了坎,又过了几年,场面话就说得麻溜了。”
  “那你很会说谎了?”李景风问,“你还是沈公子的师父呢。”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是少主,不用学说场面话,倒是跟哥练习,学着怎么看破人家说谎。你刚才就在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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