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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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从心从未能改变灵希命运的悲愤中回神,她转头望向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属于梵缘浅的痕迹:“……那你呢?”
  佛陀微笑不语,祂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千人万声,宜男宜女:[吾立下三大宏愿,一愿神舟死生有序,二愿智光遍照三界,三愿苦业有尽时也。如今冥神之国崩毁,尚未转化的魂灵无所凭依。吾将在此引渡众魂,助祂们重入轮回。]
  “可是……”宋从心下意识想要阻止,话语却又止在舌根。宋从心自己就是坚定行于大道的人,她知道再多的劝阻之语对她们而言皆是枉然。但想到从此将与友人分隔两界,友人再也不能以人类之身行走人间,宋从心难免伤怀。
  [去吧。]佛陀轻声劝诫,祂自汹涌澎湃的若水中舀出一叶破损的扁舟,掌心一拂,扁舟便复原如初,[吾已窥得楚檀越所在,加之神国中的生者,吾将送他们一并离开。]
  宋从心扶着灵希登上小舟,佛掌轻轻一推,小舟便摇摇摆摆地飘远。
  [去吧,吾友。]佛陀含笑并掌,[你的道在人间,日后虽无法同行。但你我殊途同归,此心同在。]
  由净初主持赠予的佛珠幻化而成的小舟,不仅能在鸿毛不浮的若水中载人,还能在虚空中行船。宋从心知道友人心意已决,只能目送友人停在原地。远处是混沌无光的虚空,脚下是正在分崩离析的城池。茫茫若水中,佛陀于莲台静坐,似要入定到地老天荒。唯独佛陀怀中的佛首,那属于友人的眉眼仍在微笑。
  就在小舟将要行远之时,远方却有一道影子飞驰而来。宋从心凝神望去,却见一身着白色袈裟的禅修踏水而来。他每行一步便从手中扯下一颗菩提子丢于水中,菩提入水成莲。他一路行来,遍地生花。宋从心认出来者的身份,但她还来不及叫破,梵觉深便纵身一跃,飞至佛陀的莲台上。
  “阿弥陀佛。”
  梵觉深并掌,默念佛号。他身后幻化出巨大的法相,那同样是一樽佛陀。然而这樽佛像却通体青黑,身披烈焰。此法身有六臂三面,从不同角度望去皆是正颜。三面分别为怒目面、威严面、哭泣面,六臂分别持有利剑、宝弓、金索、金轮、钺斧、金刚杵等法器。与一旁通身智光的金佛相比,梵觉深法身一现,便是滔天恶煞之气。
  禅修之中能成法身者无一不是醒觉者,堪比道门大能。但,即便宋从心不通佛法,她也能从这樽法身的恶相中判断出梵觉深修行的绝非慈怀之道。
  梵觉深与梵缘浅这对师兄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苦刹之行,梵觉深也没有伤害梵缘浅的意图。是以见佛首只是注视着来人,没有其他动作,宋从心便没有出手。可下一秒,梵觉深身后的恶佛却突然抬手,一把抓住梵缘浅的佛首,生生将佛首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宋从心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上。但梵觉深一击得手便迅速撤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将挖出的金光塞进了那物什中。
  做完这一切后,梵觉深一托一甩,那物什便远远地朝宋从心飘来。宋从心连忙扶着灵希坐下,伸手去接。
  入手温软,皮毛水滑——宋从心低头一看,团在怀里的竟是一只额生金纹的白色幼兽。
  “我取佛首一目,附在这谛听幼崽身上,劳你将她带回人间。”
  梵觉深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驻足于若水,身后青黑的恶佛与千面金佛相对而立:“此兽人间已绝,女丑令其再现。但许是秘法所致,虽有躯壳却无灵智。纳神佛一魂,许是命也。谛听能辨万物,擅听人心。缘浅的道不应止步于此,她需遍行人间,观众生之业。你可将她放归山林,也可将她送回禅院。”
  “……”宋从心抱紧了怀中酣眠的幼兽,问道,“觉深佛子,不与我等一道?”
  “不了。”梵觉深微微一笑,他面容掩盖在半张面具之下,却仍粲然生光,“我行杀戮之道,代偿众生之业。我与缘浅同守这若水河岸,定不让恶鬼为祸人间。”
  宋从心望着一青一金的两樽佛陀,神国中溢散的魂灵失去归宿,循光向无何乡而来。众魂渺渺无依,佛子与他们同在。
  宋从心沉默良久,朝若水河岸深行一礼。
  随后,她转身,朝人间而去。
  ……
  扁舟划过星空,将一切纷争抛诸脑后。轻舟所过之处,空间泛起金色的涟漪。
  宋从心坐在船头,闭目入定。灵希在另一头调整吐息,巩固自己尚不稳定的境界。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的恶战,两人都狼狈至极。宋从心虽在清平的帮助下还阳,但三火不稳,残骨支离。相较之下,灵希受冥神给养,稳定境界后便脱胎换骨,登临顶峰。她身周的气息深如渊海,竟有融于天地之相。
  一切尘埃落定,未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们能享受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平静。
  察觉到灵希收功,宋从心也睁开了眼眸。
  “……师姐。”灵希喃喃轻唤。
  灵希入魔后,魔气于她眉间聚作魔印,凝成一块黑色的结晶。一旦她催动魔气,魔纹就会爬满体表,令世人知晓这是被天道所弃的魔修。除此以外,灵希的发尾沾染了不详的血色,纯粹的金瞳也化作更为滚烫的金红。她看
  上去,与天书记载中的魔尊一般无二了。
  宋从心注视着灵希,她用舌尖抵着上颚,摁捺着舌根泛上的苦意。
  “师姐……我没事。”灵希起身,踩着摇晃的小舟,走到宋从心的身前,“你看,我还是人,还有体温。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灵希单膝跪地,一边说着,一边捉起宋从心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如既往,在触碰到师妹的瞬间,寒咒无声消弭,指尖只余一丝弥足珍贵的暖。
  宋从心五指收拢,攥住了灵希的手。
  “啊对了,我掌握了祂的权能,或许能为师姐压制寒咒。”灵希自顾自地说话,似要借此抚慰师姐的不安,“冥神虽说择我为遗体,但我并未成为祂的人俑。相反,我继承了冥神绝大部分的权能,必能在接下来的战局发挥优势。构成冥神之躯的族群已承认了师姐的道统,并向师姐让步存续……这一战,我们已占据先机。”
  “你……”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口的郁气,沉声道,“你随我回宗。”
  “……”灵希握着宋从心的手,沉默半晌,却是摇头,“师姐,我还不能走。”
  “骨君的神国已毁,但永留民仍在大地上肆虐,变神天的妖魔邪祟,依旧觊觎着元黄天与上清界。”灵希起身,目眺远方,“我继承了冥神的权能,便也担负着祂的责任。这片混乱无序之地没有王法,没有桎梏。我会成为此地的尊主,于此设下法理,令他们遵守我的规矩。否则,这百死不僵的虫孑,迟早变成神舟的心腹大患。”
  “我其实……是有些庆幸的。”高天的狂风卷着灵希的衣摆,将她自言自语模糊淡去,“我并未走向命定的终局,仍能以人身丈量这片大地。这般看来,冥神择我作活遗体的举措固然残忍,但于我而言,竟好似一种救赎之道。”
  风,掀开了灵希的帽纱,露出她重获人身后褪去拟身的真颜。
  她回头,浅笑。
  “至少,我能留在人间,等师姐去筑一座城。”
  宋从心愣怔,她注视着灵希的笑脸。一些细碎模糊的记忆袭上心间,她忍不住站起身,捧住了灵希的脸。
  宋从心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姜佑曾经说过,灵希是永留民恶意的产物,是外道的信徒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而创造的非人之物。若当真如她猜测的那般,灵希本是幽州夏国地宫内起出的神胎,混杂了三青兽与幽神的血脉。那人族呢?灵希属于人族那方的血脉又自何来?
  灵希并不是自然孕生诞下的婴孩,她三族血脉相互砥砺,形成了极其微妙的平衡。以永留民那群疯子的偏执与对神躯的苛刻,他们真的会寻来常人的血,用以缔造这具足以弑杀人神的“神之容器”吗?
  夏国与咸临的沉沦大计是齐头并进的,夏国的外道钻研神造之躯,咸临的外道谋夺苦刹之地。而数百年前,明尘上仙孤身一人步入苦刹,斩灭神祇分身,夺走神祇一杆枝桠……面对那样恐怖的存在,师尊是否也付出了代价?
  过往的碎片纷至杳来,拼凑出完整的脉络。宋从心近乎心碎地抚过灵希的眉眼,嘴唇翕动。
  ……
  清平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被故事的表相蒙蔽,相信自己的心。”
  ——“仔细思考,书中的明尘,真的是明尘吗?”
  ……
  昔年,身为外门弟子的灵希第一次面见掌门。她点破了当世第一人的秘密,明尘也在滔天杀意中询问她的本心。
  “我要她以及那些像她一样的人,不再成为九宸山上无字的孤坟!”灵希的话语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她麻木地流泪,一字一句,“我……我是因为她而活下来的生命。所以,我因她而生,也将为她而死!我知这世道容不得我,若我真有为祸苍生的一天,你来杀我啊!这世上只有你做得到!”
  然而,然而。
  “若真有那么一天。”一身白衣的明尘回首,在听见她这番话后,人神敛去了所有杀意,久久沉吟,“你虽为神祇容器,却生出了人的魂灵。你行于正道,亦有恶念杀心。这大多是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们所赋予你的,人世塑造了你的人心。孩子,我可以向你许诺,若你选择成为人,这世道未必容不下你。
  “从今往后,你拜我为师,习我的剑,承我的道。
  “我来为你,找到人世的位置。”
  ……
  宋从心将灵希拥入怀中,《倾恋》书中最后的谜团,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原来,天书中那位堕仙成魔、从此自封剑冢的‘明尘上仙’……
  “是你啊,灵希……”
  第363章
  彼世的清平与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并不相识,她记载的只是普罗大众看到的故事。
  彼世,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遭人迫害,叛出宗门。数年后,她再次现于人间,却已是问鼎魔界的尊主,统帅变神天百万妖邪。至此,独身世外的上清界被迫卷入仙魔大战。在知晓魔尊身份后,各宗派遣代表前往九宸山,欲向明尘问责。不曾想,明尘早已离开了九宸山,即便长老也不知他的去向。
  而在此之前,经历了玄中失踪以及九婴灾变等一系列事件,上清界对无极道门的不信任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这使得接下来的抗战中,各大宗门各自为政,不再听从无极道门的指挥调度。神舟大陆各地爆发战火,一些弱势的宗门甚至被屠戮了满门。但在此等危机关头,身负山河之重的正道魁首却不知所踪。
  矛盾一步步激发,内部分裂日渐严重。就在上清界诘问无极道门魁首何在时,变神天的攻势突然收缩,各地的妖魔大军分崩离析。被魔修操纵的妖魔害兽失控噬主,胜利的天平毫无预兆地向正道倾斜。在仙门的乘胜追击中,魔修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至此,险些打崩半座神舟的仙魔大战才暂时告一段落。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前线传来的战报,魔界大军溃败的缘由是魔尊的死亡——明尘上仙手刃了自己唯一的弟子。但经历了如此惨烈的一战,上清界并不感激无极道门,反而怨恨明尘上仙纵容妖魔混血,令其为祸苍生。尽管明尘大义灭亲,但终究功不抵过。持剑长老玄中失踪一案被旧事重提,明尘对其弟子有包庇不伦之情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明尘”自变神天归来。书中提到,“明尘”是一路从变神天杀上上清界的。“他”这一路走来,血流漂橹,伏尸百万。不论妖魔、外道,邪修还是魔修,一切阻挡“他”的人,最后都惨死在“明尘”剑下。
  这场疯狂且不顾一切的杀戮,让上清界一众大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明尘”归宗之日,各宗大能亲眼见证了明尘身后滔天的血煞与魔气,其势如乌云蔽日,镇得全场无人能语。“明尘”没有多言其他,只是反手将剑掷向山门,轰然切断了下山之路。“他”一双血瞳扫视全场,原先咄咄逼人的各总代表竟无法开口发声。
  “明尘”就这般伫立山门,阖目静待。但直至太阳落山,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最终,明尘拂袖而去,无极道门封锁山门,不再过问世事。
  “不负天下,只负一人”,是书中的“明尘”步入剑冢前留给尘世的最后一语。正因为《倾恋》的结尾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整本书的基调才会偏移。毕竟对明尘上仙而言,在手刃徒弟后说出这般言语,已经能证明他用情至深、痛极恨极。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结尾,即便宋从心发现书中多有春秋笔法,猜到故事暗藏玄机,但也一直对书中的“师徒恋”持保守态度。宋从心甚至怀疑过自己不通情爱所以品不出字间缱绻,也没想过彼世的自己玩了一手瞒天过海的把戏。
  明尘上仙并未对众生失望,灵希也没有屈从于自己的命运。从始至终,人未变,道未移。
  但因为那飘落众生的皑皑白雪,彼世最终还是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兰因叔曾对我说,彼世的神舟败了。但我想,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这么说的。”行于虚空的小舟上,灵希乘风而起,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她心中却很平静,“她大概会说,文明若有一丝火种尚存,那便终有一日能重新点燃。她不会将此视作失败,生存本身也不是一场战争。生存,只是忍耐。”
  “……她叫清平。”宋从心站在船头,握着灵希的手,“望海晏河清,望盛世太平。她道号清平。”
  灵希将这个道号念了两遍,颔首:“我记住了。”
  “我会在剑冢里立一块碑。”宋从心道,“来年的春天,你随我一道,去见她一面。”
  “……好。我记住了。”
  ……
  灵希留在了变神天,宋从心回到了人界。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宗亦或是联系同门,反而变换了一副样貌,混入人群之中。
  宋从心先是去了永乐城,临近弱水河畔的永乐城是抗战的第一线。冥神骨君远去天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会随着祂的离去而停下来。相反,那些失去绳索牵制的信众只会更加疯狂,如同只知争夺地盘的鬣狗般肆无忌惮。
  宋从心并没有冒然进入城池,只是在外围观望。蚁群一样的人流在建筑物间穿梭,仙门弟子则抱剑驻守在城池各处。他们像榫卯一样契合,在外力下拧作了坚实的房梁。从军队与后勤的调度便可得知,姜恒常已经回到了天殷。宋从心不知道她是否得偿所愿,但她隐隐有所预感,日后的博弈,姜恒常必持一棋。
  宋从心离开了永久城,一路向西,经过了龙衔关。与永乐城的风雨欲来不同,龙衔关已在战火中深耕数日之久。即便阴兵稍退,魔修也暂停了攻势,但破败的城楼与萧条的战场也能看出恶战的痕迹。宋从心经过城墙,恰好看见一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仰躺在城墙上。大概是连日鏖战让这些仙门弟子没了维持风采的心力,他灰头土脸地躺在武器架旁睡得人事不省。一旁的将士靠着城墙休憩,掰着麦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位将士登上城楼,看见睡在地上的那抹白色,又环顾了周遭一片静默揶揄的眼神。她无奈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给那名弟子披衣。但或许是披风被风扰动,亦或是仙门弟子恰好做了一个噩梦,只见他突然一跃而起,扑至城墙边,眯眼环顾一周。他显然还没清醒,披风糊在身前也没有在意。确认周围安全、并没有敌人来犯后,这名弟子才迷迷糊糊地转身,抱着披风重新倒了回去。
  这下子可没人敢动他了,周围休息的将士都勉力挪动肢体,为这位殚精竭虑的小仙长让出一片空地。
  宋从心没有去惊扰什么,她只是路过。龙衔关如今是无极道门在中州的驻地,纳兰清辞的一切布局都从这里开始。她本就是宋从心钦定的继任者之一,将后手之事留给她,宋从心很放心。
  离开龙衔关后,宋从心落在地上,一转身,便成了平平无奇的“图南”。
  宋从心踏上了丝织航道,丝织商会的管理者是从宋从心手里走出来的一期与二期弟子。这些弟子并不知道导师的身份,但他们都经历过最基本的品德教育,并通过了天书幻境的考验——这或许是修真带来的便利之一。宋从心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为人们编造一个幻境,幻境是假的,但深处其中的人喜怒哀乐是真的,他们面对诱惑的反应也是真的。这些弟子离开前,宋从心送了所有人一场黄粱美梦,既是告诫,也是出师礼。
  站在新芽萌蘖的田野间,宋从心仰头望天。尽管身处无极道门,但她时常觉得,她的道反而在那些最平凡的人之间。
  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看着青山绿水,宋从心一时无言。
  “嘿。”庞大的陆行兽在航道驿站前休憩,一位叼着包子的女子注意到站在田地旁的图南,扬声喊道,“阿妹哦,下一站去不去哝?!”
  宋从心回神,看着这名坐在陆行兽头顶晃着脚丫的女子。她走近,仰头道:“要收钱吗?”
  女子啃完手里的包子,拍了拍手:“一般来说是倍要的,但我瞅你顺眼,就不收你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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