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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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从心一直在下沉,仿佛要沉到地心。周围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海水,其质粘稠,重若千钧。女丑曾说过,骨君的神国建立在神舟背面,地势与中州天殷相对成镜。其中,与中州若水河相对的河流名曰“弱水”,“其力不能胜芥”,鹅毛不浮,芦花沉底。
  但弱水,却是孕育永留民的摇篮。
  就在宋从心几乎要绝望时,一群骨鱼游过宋从心的躯体。
  祂们是放弃了人类的姿态,舍弃了人族的灵性,为适应虚空高度污染的环境而蜕变出来的物种。藉由冥神骨君的神力,曾为人族的祂们在死后得以用另一种姿态长存。宋从心挪动艰涩的眼珠,注视着这些诡谲却又绮丽的“生命”。突然,宋从心想起了自己在永久城中经历的一切,那个牙齿不断生长、脱落,试图解决祸根却将下颌骨整个抽出的男子;那些环绕在姜佑身周,仅剩一根脊骨、拢着薄薄一层皮肤的骨鱼……几乎是刹那之间,宋从心便意识到为何自己分明已经死去,却又奇异地“弥留”至今。
  “冥神骨君执掌死的权能,却亵渎了‘死’。”宋从心仰头,望着万顷重水上灰蒙蒙的天,“祂,祂们、想……将我变成永留民?!”
  混账!宋从心呕出一大蓬血水,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无极主殿的心守誓约能让她神智不堕,但身体若是异化成那般模样,她还不如以人的姿态去死。感受着那蔓延至身体各处的死气,宋从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全部的灵力都灌入废弃的丹田。
  宋从心的丹田与寻常修士不同,对寻常修士而言堪称致命的丹田破碎并不会让她沦为一个废人。因为她身体里,藏着一棵无根树。
  在这近乎绝望的境地里,宋从心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催生自己体内的无根树,令树须蔓至全身,取代筋脉与骨骼,连黏起破碎的血肉与经络。随后,她催动雪山神女的力量与冥神的死气相撞,这让她的筋脉寸寸断裂,血水与黑雾从遍布皮肤的裂纹中溢出。不过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宋从心便成了一个血人。
  但那些在她躯壳中肆虐的死气,却被强行逼至了一处。
  宋从心将冥神的死气融入了自己的脊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似乎酝酿出了一个想要挣破皮囊的怪物。宋从心看不见自己的脊骨寸寸突起,顶着皮囊,似要破体而出。
  下一秒,宋从心反手捏住了自己的后颈,毫不犹豫地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呃……”
  宋从心疼得浑身发颤。对修士而言,灵根与道骨是长生之基,是决定他们能否踏上青云路的基石。
  但宋从心却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脊椎骨!
  第358章
  青绿的枝桠取代骨骼,树须蔓生成经络,山主与雪山神女的力量相互交织,自躯壳内生出透明的脏腑。
  宋从心在剧痛中蜷缩着身体,捂着胸膛内新生的肉心。她拥着一段漆黑的脊骨,在弱水之渊迎接一场残酷的蜕生。
  到了这一步,疼痛反而是所有感知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身体某一部分的缺失与解离、重构与生长带来的异物感令人作呕。就像头盖骨被人掀开,软质的大脑突兀地接触了一场凛冽的寒风;又或者站在深渊的悬崖边,三分之二的脚已经探出,身体倾斜在往下倒的一瞬。
  在生与死的边界,理性与感性都被悬至顶点。可宋从心等待了许久,命运却迟迟未能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失衡的体感中失去了意义。突然,沉在灰色弱水中的人吐出一口血沫,惨白如纸的面容浮上一丝诡谲的红。她僵直的肢体舒张,挣扎摆动的幅度变大。她在水中旋转,像一只将要溺毙深
  海的鲸。
  我应该向上。宋从心伸出手,但连鸿毛与芦花都无法浮起的弱水压在她的头顶。似姜佑的剑,挤压着她肺腑中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要向上。宋从心舌尖抵住上颚,将涌至喉咙的血水吞咽入腹。她无神的眼注视着冰冷的灰海,幻觉一般,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一豆温暖的光。
  不对。几乎是立刻,宋从心涣散的眼瞳努力聚焦。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幻觉。
  确实,有光。
  一点金色的暖光,照亮了已死之人空洞的眼眸。这些细小微弱的光,在冰冷的灰海中带来了些许弥足珍贵的暖。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了过来。祂们环绕着宋从心旋转,金色的光粒拖出流星一样的尾巴。光在水中晕染,蔓延,扩散,逐渐拉出流线型的身躯,幻化成一尾尾的鱼。
  鱼群蜂拥而上,衔住宋从心的衣角,用身体顶着她的身体,阻止她继续向下沉溺。祂们或是托举着她的四肢,或是啄咬着她体表的裂隙,缝缝补补,似要将她重新拼起。
  宋从心的肢体开始回暖,肺腑生出气息。一丝银白掠过她的眼睛,耳畔错觉般地传来了铃铛的清鸣。
  众生愿力幻化而成的鱼群托举着她向上游去,祂们一直游,一直游,直到灰海烧成了灿烂炽烈的金。
  穿过漫长的死亡,涉过冰冷的灰海。哗啦,宋从心破水而出,从世界的尽头回到人间。
  上涌的情绪糅杂着泪水夺眶而出,宋从心找回了一些活着的实感。她望着茫茫大海,仍记得这里是无何乡。但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这里竟改换了一片天地。
  笼罩在无何乡上空的灰雾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深得发黑的雾气像活物一样氤氲翻涌。极目远眺,血色雾海中升起一丛丛尖锐的黑色礁石,高耸得像刺向云巅的山。它们隐天蔽日,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顶点。相比之下,宋从心渺小如尘。她在水中沉浮,甚至寻不到一处栖身的落脚点。
  无何乡内为何出现这样巍峨的礁岩?宋从心茫然地思考着。
  托举围绕着宋从心的小鱼分出一小股,钻入宋从心的粟米珠。宋从心的法衣被鲜血浸透,粟米珠上的禁制也在战斗中损毁。因此,鱼儿没费多少力气便从粟米珠中叼出了一条长长的数珠。宋从心仓促间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古朴老旧的菩提子。
  不等宋从心回想菩提子的来历,鱼儿已将菩提子抛出。那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佛门数珠落在水面,化作一叶扁舟。弱水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但这艘扁舟却立得稳稳当当,是将要溺死者的浮木。鱼群挨挨挤挤地涌来,协力将还没回神的宋从心拥上了扁舟。
  被蛄蛹着推上小舟的宋从心有点懵,她仰躺在扁舟上咳水,下意识捞了一把身上金色的“被子”。鱼儿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缝,丝滑无比地顺着船沿回到水中。捻弄手指,残留在掌中的没有濡湿的水汽,只有干燥的暖意。宋从心挣扎起身,看见金色正以身下的扁舟为轴心,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开去。
  对于这片海里的原住民而言,金色的鱼群无疑是蹬鼻子上脸的外来者。骨鱼群破水而出,挥舞着肤色薄纱朝扁舟飞来。然而,金色的鱼群也不甘示弱,祂们腾空而起,带着太阳般的暖意。两股鱼群相撞纠缠,抱团旋舞,意图以浩大的声势吓退彼此。
  被鱼群环绕的小舟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歪斜倾倒。宋从心仰头,黑白与灰的世界中,突兀出现的金色就像一盏指路的灯。
  宋从心感受到了风。
  光与热吸引了某种高天之上盘桓的存在,祂挥动翅羽,便凭空卷起了飓风。宋从心下意识扶住了船沿,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了一抹蓝色。
  那是……?宋从心眯起眼眸,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一只……蝴蝶?
  形似蝴蝶的庞然大物从高天飞来,带着星河一样灿烂的拖尾。等到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祂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庞大,展开翅羽时堪比挂帆的桅杆。如此庞大的身躯,祂看上去却轻盈灵动。那对华美至极的翅羽展开时简直像裁剪下来的一片夜空,深邃的幽蓝中沉睡着一整片宏伟的宇宙。
  祂翩然落下,节肢轻触小舟的船沿。扁舟上下浮动了一下,却没有因多出的重量倾斜。
  任何常见的事物一旦发生超出常理的改变,都会带来认知被打破的诡谲。然而,宋从心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灵,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恐惧。
  她望着祂澄金色的复眼,看着祂抬起一段节肢,似乎想触碰她的脸。
  电光火石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凭借本能的,宋从心哑声喊出了祂的名讳。
  “灵希。”
  ……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灵希,灵希。灵希——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记忆中鬓发微白的女人靠着一棵老树,偏头询问着。那时,祂属人的那部分灵魂还没有后来那般磨损严重,还能勉强辨识她模糊的面孔。
  祂对人的五官形貌毫无认知,但祂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暖过比三冬的太阳。
  “无所谓喜不喜欢。”祂听见人类的自己在说话,“名字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它存在便是为了让他人呼唤的。但我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如何呼唤我也随他们的心意。我只要知道他们喊某个名讳时是在指代我就够了。”
  祂偶尔会说出这样不那么像“人”的话,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坦诚。随着血脉的成长,祂眼中的世界会逐渐褪色,就像祂渐渐认不出她的面容,忘记她霜白的发与长满老茧的手。祂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它们还像沙子一样每时每刻都从指缝中溜走。而祂自己偶尔也会想,何必非要将沙子留住?
  “是吗?”祂感觉女人摸了摸祂的头,“但是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你的意识,干扰你的自我认知。名字,它代表着你在世上立足的身份,代表着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个自己认可、并且愿意被人铭记的名字。它会像船锚一样,在某些时候让你想起自己的样子。”
  “师……老师,我听不太懂。”祂摇头,靠在女人的肩上,“但你认为我需要,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名字。”
  “你喜欢‘王大妮’这个名字吗?”
  “王大妮,是母亲王大花为自己孩子取的名字。”祂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吊诡,不像人,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大妮是平山村的小孩,王大花的女儿,王二妮的姐姐。但她被村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一场灰蒙蒙的山雨中。”
  “……”女人沉默,“那,‘灵希’呢?你喜欢‘灵希’吗?”
  “‘灵希’是那群跪拜我的人献给我的名字。它是一页空白的纸,因为现在没有人呼唤过‘灵希’的名字。祂们只会跪在地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我名义上的‘养父母’也不例外。祂们要么称呼我为‘大人’、‘神主’,要么当我不存在。‘灵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未曾在世间提笔落字。”
  祂话语一顿,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但,你刚刚呼唤了它。你是世间第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它拥有了指代,拥有了意义。这都是你赋予的。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字。”
  “咦?”女人没在意祂的态度,只是有些诧异,“我没呼唤过你的名字吗?”
  祂不满:“你以前总是唤我‘孩子’,你也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哈,原谅我,孩子。你的人生不应该多我一笔仓促的墨渍。”女人笑着,用力揉了揉祂的脑袋,温声道,“我记载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此世的神舟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在这一切落幕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认可‘灵希’这个名字,那便由我来替你铭记。”
  “替我铭记?”
  “是啊,我来替你铭记。”女人握住了灵希的手,姿势像在捧狸奴的爪子。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可当她再次开口,吐出的却是自亘古而来的庄严宣誓。
  “以人之名义起誓。
  “即便高山被海洋吞没,太阳烧干每一段江河……”
  祂注视着女人的眼眸,握着她的手;祂看见自己的视野突兀跃升,拔高至无垠宇宙;祂看见神舟大陆变得渺小无比,众生都在祂脚下匍匐。
  可祂却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祂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天外来音与女人的宣誓重叠成了二重奏。
  “即便死亡与光阴将我们分割,记忆被流水冲刷成苍白的砂砾……”
  “我亦与你同在。直至跨越虚空,飞渡苍穹。
  “你我,定会再次相逢。”
  ……
  尖锐冰冷的节肢即将触碰到那人的瞬间,诡谲美丽的魔物烟消云散。属于人的手指触碰到掌心的温暖,选择飞向天空的生灵又一次落在了地上。
  宋从心握住了灵希的手,往复无常的命运扣上了最后一截环扣。
  清湛的灵光如初生的朝阳,瞬息涤荡四方。漆黑的骨鱼在天光中消融,散作粉尘奔向天空。死寂一片的弱水河翻起巨浪,金色的潮汐簇拥着另一轮太阳。
  此间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隐在血雾后的存在。苍穹之上裂开两轮血月,似滴血的眼眸,冰冷地俯瞰下方。
  【九州山河图】
  [缄物:天物万藏
  箴言:“两仪育森罗,天地包万象。”
  世间曾有人神,罗织天地,构结万识。其取万民之愿力抵御劫浊,择文明之火种照彻长空,于族群哀亡之际挽大厦将倾。
  自三千死灭量劫中,于万念中蕴生出一粒籽种,依智识而生血肉。
  人神已然远去,文明薪火相传。他为众生所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将命运归还众生。
  封存“存续”之咒言,一切道统奠基之石,一切智识存续之所。
  [缄物:人字碑
  箴言:“古今,天地,日月,阴阳,山河,鬼神,一切众生。”
  世间飞鸟走兽、艸木鱼虫皆为天地所生,人非天地之贵种,无妖族之强横,无魔族之长生。
  然,人族因灵觉而生智,因互助而成势,因信念而坚守,因明德而牺牲。
  此间造化,落笔书文。火种不绝,文明长存。
  封存“铭记”之咒言,众生古今求索之道,众生往来传承之火。
  第359章
  人世潮涨潮汐,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最终都将归于无何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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