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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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祂高踞莲台,没于雾海,而那小小的人类,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婴孩似哭似笑的悲泣,她曾以为那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鬼物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身后一射之地逐渐接近,到后来近在咫尺,在她耳边响起。
  但当婴啼声再次出现时,梵缘浅才发现自己错了。她的感官蒙蔽了她,那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从她自己口中传来的。
  祂们的遗骸浸泡在泥泞的血肉里,于死亡中迎来了新生;祂们在她体内生根发芽,生出一千双手,一千双眼,一千张面庞;祂们借她的喉骨发声,借她的血肉哀嚎。世间一切不被允许的生与一切劫数下的死,都在“她”体内趋于圆满。
  ——她即是祂,祂们即是她。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孤阴不长,独阳不生。梵觉深乃天魔之体,身具天魔法相;梵缘浅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
  ——可佛与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原来如此。”梵缘浅浅笑,“师哥行于魔道,却有佛心;我行于佛道,却无本心。我欲渡师哥,实乃师哥渡我。”
  她仰头注视着眼前的千手千面观音像,开口的瞬间,万重声浪响彻雾海,如千人共声。
  “我,才是红尘的劫数;我,才是命定的天魔。”
  ……
  “所以,若将鬼王类比神祇,你剥离了鬼王的魂灵,封印了鬼王的法身。而佛门那群秃驴竟也随了你的意,将鬼王视作佛子养大?”明月楼主道。
  “非也。”梵觉深双手合十,“鬼王因世间恶念而诞,缘浅则为枉死众生之识。眼耳舌鼻身为人之五识,于五识而起分别,知善恶,知美丑,知香臭,既为第六识;于第六识而生取舍,知善行善,知恶行恶,始生贪嗔痴怨,则为第七识;于第七识而诞业因,尽藏众生七情六欲、智识记忆,则为第八识。”
  明月楼主颔首,与佛门打交道多年,他对佛门经义也略知一二:“鬼王应劫而生,梵缘浅则是被剥离出来的第八识。当第八识觉悟本有面目,祂或许成佛,也或许入魔。佛门已施救渡之举,但成佛成魔仍在一念之间,非你们所能掌控。第八识就好比那颗莲华的籽种,祂念起念灭,皆是无常。”
  梵觉深阖目,并不过多言语。他看上去又像是坐蜡的泥像了。
  “所以,梵缘浅才是天魔,你仍是这一代的佛子?”
  “非也。”梵觉深道。
  明月楼主蹙眉:“梵净初已辞别常世,鬼王应劫而生,佛子亦当如此。你不是佛子,那佛子在哪?”
  佛子在哪?明月楼主的问话掷地有声,震得神前烛火不住明灭。
  烛光照于梵觉深眼睫,打下点点细碎的光斑,似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珠。
  他说:“众生皆苦。”
  他说:“佛子,与众生同在。”
  ……
  赤色的血月高悬天穹,如一只浓雾中的兽瞳。
  “你们君王这一生,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吗?”
  楚夭双手被反剪身后,披头散发跪立殿中,周遭的暗影将她团团围住。大殿高座之上,一位手持拐杖的老者气得浑身颤抖,隐在斗篷之下的眼瞳几乎要喷出焚毁一切的毒火:“住口,妖女!虽然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何种奸邪的手段闯入圣地,但等到仪式完成,老夫必拿你的头颅为吾王奠基!”
  老者重重敲了两下拐杖,心里恨得发狂。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越过诡雾森林,避开阴兵的搜查追捕,闯进了永留民的圣地!
  闯入圣地也就算了,这妖女居然还擅自开棺,惊扰了他们老祖的安息!
  老者身旁的几位黑袍人跪在棺椁旁,或哭天抢地,或痛心疾首地向棺中枯骨忏悔,哭喊着“卑劣的妖女玷污了我们的祖宗”、“恕我等救驾来迟,让老祖受此屈辱”、“儿孙不孝,妖女丧尽天良”、“怎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之类的话……
  外道信徒本以为自己的道德底线已位于众生低谷,直到他们遇见了楚夭。
  怎会有人上赶着给人当孙子啊?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楚夭还是忍不住走神。她郎君逝世前分明是个美青年,但辈分似乎出乎意料的高。
  拄着拐杖的老者是这群外道信徒的领头人,此时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看上去像是下一刻便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楚夭身上来回扫荡,目光如炬般残忍地切割着人类的躯体,似要将这副皮囊扒皮抽筋,从中掘出隐藏的秘密。城隍法王的神庙位于永久城周外,被大片错乱时序的诡雾笼罩。没有人比老者更明白这些诡雾的可怖之处,若非手持冥器,就连冥神神使都会迷失在茫茫雾海中,在错乱的时空中扭曲疯执,彻底丧失自我。
  永久城内的雾已是神主炼化后的成果,但城郭以外的诡雾可都未经炼化,满溢着虚空深处最原始的污浊。
  这种连神主都不得不慎之又慎的虚空流毒,眼前的妖女不知道是何来历,竟能穿过那片诡雾。
  老者命令阴兵将楚夭拿下后已经搜过她的储物袋与粟米珠,但都没有发现冥器。老者也看出来楚夭并非能撕裂空间裂隙的分神期修士,本身只是个以武入道的野路子,实力恐怕也就金丹元婴期。老者没能找出对方僭越冥神权能的奥秘,冥神神域被蝼蚁冒犯又不是一件可以轻忽的事情。
  反复斟酌权衡利弊后,老者决定在查出真相前暂且留这妖女一命。他必须确保正道……不,确保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僭越冥神的神权。即便有,也不可落于他人之手。
  责令阴兵控制了楚夭后,老者便将这只蝼蚁抛之脑后,全神贯注地准备开棺起灵的仪式。他们要召唤冥神的人俑城隍法王,由城隍法王率领百万阴兵君临神舟。在正道反应过来前,他们必须尽快控制住局势,尽可能占据上风。如此紧要关头,老者实在无心分神去顾虑一只爬虫。
  老者站在神殿正中,命门徒奉上祭物,绘就庞大繁复的法阵。他一丝不苟地举行着庄严的仪式,古老的咒文如流水般自口中诵出。
  仪式十分冗长,且分毫不能出错。冥神人俑众多,但唯独城隍法王性情暴躁,神智全无。是以比起宣悲法王与出山法王,城隍法王的召唤仪式最为严苛。即便老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套仪式下来也汗湿了衣襟。最后一段祭文从口中吐出时,他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天地并况,芸芸众庶,歌敬灵祇,告慰先祖……于此,宣名——”
  老者略微提气,“城隍”二字咬在口中,正待庄严宣出。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清亮明媚的声线却突然抢先一步,高呼。
  “姜佑!”
  老者提起的一口气没能顺下去,等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两眼一翻,轰然倒地。
  第345章
  上清界,九宸山。
  上清界与变神天战争的号角,最初起鸣于元黄天。
  负责九州列宿中枢塔星文对接的灵修最先发现中州星塔断联,中州地域庞大,在姜家与无极道门达成合作后,中州初步铺设星锚一百二十七枚,建立区域星塔十二座。长明宫鸣钟后不久,中州十二座星塔有七座遭到毁灭性打击,中枢星塔恒久闪烁的九州星图尽半数黯淡了下去。
  敌方显然有备而来,在短时间内精准控制了与中枢对接的区域星塔。星图上属于中州的地图板块尽数缄默,七座星塔的晖光同时消失。负责监察的弟子没忍住锤烂了桌椅,这意味着守护七座星塔的道门弟子全部遇害,负责镇守的俗家弟子也没能幸免于难。
  数十年没有响起的丧钟扯断了众弟子识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掌教身陨之事更是一夜间便将仙门干燥的空气点燃。若非长明宫内属于掌教的魂灯还飘摇不定地亮着,无极道门恐怕已经出现弟子走火入魔的乱相。而后,已经归隐的太上长老们迅速出山稳定局面,但也有些压不住宗门内汹涌疯狂的浪潮。
  无极道门新生代弟子已经独当一面,手中的权力与眼线遍布九州。他们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迅速锁定中州的星锚。掌教与灵希真人前往中州参加天殷恒久永乐大典,如今掌教陨落,星塔被毁,灵希真人下落不明,天殷绝无可能在这件事上置身事外。
  事情尚未明朗,少数弟子还能勉强冷静分析局势,绝大部分弟子却已经红着眼睛喊出要让天殷付出代价的话来。
  “七座星塔同时沦陷,近乎同一时间的精准打击,说天殷内部没有内鬼,谁信?!恒久永乐大典就是一个骗局,掌教定是遭了姜家的毒手!”
  “星图半数缄默,半数!于公于私我宗都应该立刻封锁中州,向天殷姜家问责!”
  “和中州开战!这些畜生怎能在折辱掌门后不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冷静点!事态还未明朗,不要轻易定论!一个个的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冷静你个,修到你肚子里了!”
  “……别动手!你们能不能拿出十分之一的教养假装自己还是正道弟子!我……三清的!别动手!”
  “够了!当务之急是找到掌教和灵希真人,哪、哪怕只是残魂!你们现在在这里闹内讧有什么意思!”
  “有为而有所不为,不为则我道心不净!”
  “天殷信奉的冥神本就是外道孽障,仙门顾及天殷百姓不敢轻举妄动,但内里的污糟谁不知道?!这些年来多少仙门弟子前赴后继化为柴薪填外道的无底坑?为了众多百姓,我们忍了又忍,让了又让!但明知是错的却放任一切,这究竟算什么道?!”
  短短一日内,无极道门内被拳头砸碎的桌椅不计其数,一切情绪都像喷薄欲出的火山。
  世人苦明尘上仙久矣。
  在天剑悬世的年代里,不知多少被明尘阴云笼罩的世家宗族在背地里悄声暗骂,道明尘这年逾千岁的大能还不飞升,徒留在人间作威作福。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实际上,若非明尘传下道统、镇压世道,神舟大陆恐怕会更加动荡。
  明尘上仙与人皇氏框定了秩序,规划了律法,守住了人族的底线。更重要的是,他约束了这世上最强大也最难以限制的群体——仙门。
  大道无情,天地混沌,世人上下求索,只知长生逍遥,却不知如何攀登。仙门是完全独立于家国之外的势力,修士本身又都拥有滔天的武力。这样一个危险的群体不加以约束,任其随心所欲,最终造成的恶果便是祸害苍生。修士并非全然的善,也并非全然的恶,一个毫无约束的强大群体只会像剪子一样肆意修剪人世的枝桠,任凭心意将世道裁剪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天道不会为世人划分是非黑白,不会亲自告知世人正邪善恶。会这么做的,只有人本身。
  无极道门自古便以武德充沛著称,在戴上“第一仙门”的旈冠时也一同担负着守望苍生的重任。要御使这样一辆庞大的战车,手中把持的缰绳轻不得,重不得。过重易折傲骨,过轻迷失方向。这些生来便立于青云之上的天骄一旦失控,仙门便会化作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与残酷血腥的斗兽场。
  明尘这一代的先行者们,并没有坐视仙门变成如今一目国的局势。世外苦行与清规戒律消磨了这群天之骄子的浮躁,却为他们留存了人之一生最珍贵罕有的少年意气。
  仙门此代弟子正当年少,年少且热血未凉。
  他们不知道究竟何种灾难夺走了他们敬爱的掌门,但他们知道,魁首陨落的方向定有邪祟与不公滋长。
  无极道门的弟子并不畏惧战斗,也不畏惧死亡。长生逍遥固然痛快,但四海清平天地浩然,才是无极道门上下一心的道。
  目前宗门内的弟子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查。主战派的声浪暂时被太上长老压制了下去,较为理智的另一派弟子基本是如今实权的内门长老。
  持剑长老湛玄与仪典长老纳兰清辞站在同一战线,在稳定局势后便前往掌教道场太素山调查情报;佐世长老梁修临危受命,暂代代掌门一职,将掌教遇害的消息压在可控范围之内,暂不对外声张;持剑与执法一脉的弟子已经集结,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修为均在金丹期以上的战力。
  这支三天便能割据一州的队伍只待持剑长老一声令下,便可化作最锋锐无匹的尖刀,将敌人的斩于剑下。
  宗门内澎湃的怒焰没有压抑太久,很快纳兰清辞与湛玄便从太素山上归来,下令封锁太素山。内门八大长老迅速划分好职务,掌泉长老玉珠、诲明长老平心与佐世长老梁修留守,湛玄与纳兰清辞负剑前往中州。外派弟子收到指令紧急回调,宗门各地星塔增派援手,各
  大分宗进入备战状态,发布友宗联合调令……一条又一条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无极道门这座盘踞在神舟大陆上的庞然大物以最快的速度运作了起来。
  任何人都能悲痛欲绝,任何人都能心生恐慌,但年轻一代的顶梁柱们不能。
  然而,这支整装待发的持剑弟子还未走出宗门,便撞见了群山。
  领队的湛玄迈下台阶,却突然被天光晃了晃眼。待他凝神细看,才发现那是剑刃反射的雪光。
  湛玄停住了脚步,抬手,身后随行的弟子同时停步。换下日常常穿的黑衣、身着内门长老服饰的湛玄缓步上前,越众而出。
  山门前,另外两支由更年长一辈的内门弟子组成的队伍正端正肃立,这支队伍中的弟子全部佩剑。那晃了湛玄一眼的光亮,便是自某位弟子的剑格上迸发出来的。
  湛玄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支队伍中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大部分人湛玄曾经都要唤一声师姐师兄。这些比当代弟子年长许多的内门弟子,有些已经自成一派,有些已经成为了分宗的长老或者掌门,有些则已经不问世事闭关潜修。但如今,他们站在这里,神情肃穆,一如鼎盛之年。
  故人容颜未改,岁月却像拍打礁石的河水,将沧桑镌刻在他们眉宇之间。
  年轻一代的弟子与年长一辈的弟子狭路相逢,彼此相视,看上去没有不同,但分明又有所不同。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湛玄也并不陌生——无极道门已经隐退的三位太上长老,清仪太上,纯钧太上,以及职务已经转交门下弟子、却还未完全卸任的执法长老明德太上。湛玄率先看向自己的师父,这个平日里行事洒脱、偶尔有些顽童风范的长者负手而立,眼神没有瞥向他,面上也看不出情绪。倒是相对而立的清仪道人与明德上仙原本似在谈话,但在湛玄一行人接近时,她们短暂沉默,随即转眸朝他们望来。
  湛玄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得两位太上的眼神透着一丝古怪。
  明德上人如往常般不苟言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发。这位铁面无私的太上长老曾是宗门内最令人恐惧的存在,她执掌宗门戒律,框定天下正法。许多少不知事触犯了清规的弟子都被这位长老罚过。明尘上仙那一代人的位序里,明德上人位列三席。她本身是渡劫期大能,距离大乘仅有一步之遥。
  明德上人积威甚重,站在远处便如一座巍峨的山。相较之下,清仪上人就像山涧流水,不笑也温,自成风雅。
  “卸剑。”清仪道人开口,语气温然,“你们留守宗门,就此止步吧。”
  湛玄顿住脚步:“……什么?”
  “此次中州之行,由本座率队前往。”清仪道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却自有威仪,“中州水深,背后牵扯了太多权系密事。你们根基尚浅,不要为此折了自己的前程。湛玄,将你们查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座。”
  “没有小辈顶在前头打生打死,前辈反而独善其身的道理。”清仪道人轻瞥湛玄身后的队伍,她的眼神分量很重,透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所以,卸剑吧。”
  湛玄没有接话,而是转头去看明德上人与自己的师尊。然而两位比清仪道人更年长的太上长老只是肃穆而立,没有阻止清仪道人宣话。
  湛玄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师父喝醉时谈及的往事,他们那一代人中,年纪最小的古今道人入门前,宗门内年纪最小的是清仪道人。
  那时明尘上仙已经继任掌教,老一辈陆续隐世或闭了死关。身为大师兄的明尘上仙与几位同门年龄相差过大,率领宗门抵御了足以令道统断绝的灾难。在那个人与害兽争夺生存空间的时代里,长辈们四处奔波,人手不足。这些性格各异的内门亲传被集中教养,磨合过程堪称灾难。
  纯钧和明德先后入门,年龄相差不大,又都以脾性刚直著称;后入门的经司长老应华阳是个桀骜不驯的混世魔王,还没膝盖高就敢蹬鼻子上脸爬到诲明长老背上把师兄当牛马;佐世长老性格焉儿坏,面上笑眯眯的,转头就下死手将人坑得不明不白……还有一些令湛玄感到陌生的名讳,则已经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了。
  在内门天骄三天两头打得头破血流的相处中,几位亲传在最张狂肆意的年纪里,被烦不胜烦的老一辈塞了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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