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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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发话的长老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道:“你说……君上?”
  “刑天司与玄甲铁骑,只遵君上敕令。”珩云抬头,道,“天殷,只遵唯一的王。”
  掷地有声的话语,死寂一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看来,我们都被后辈摆了一道啊。”
  阴惨惨的话语,令人不禁脊背生寒。珩云抬头望去,便见坐在阴影中的人影转动着拇指上的金戒,粗胖的肢节一下下地叩击着手背,似敲打着算盘。
  “不必继续这无意义的谈话了,诸位长老。”那人从暗处站起,摊开手朝众人示意,“吾王大业将成,何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一些粉饰太平的脸面功夫,吾王何须废铜烂铁装点祂的宫殿?百万不死不灭的阴兵,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九州。五百年前的惨案历历在目,明尘难道还以为现在的上清界依旧与他一条心吗?更何况鬼王与魔尊双双问世时,上清界也自身难保。”
  那隐在暗处的眼珠缓缓一转,浑浊且饱含恶意的目光锁住了珩云。
  “能成为吾王大业的柴薪是他们的荣幸,何必与这些蝼蚁白费口舌?”
  “刑天司,全杀了便是。”
  ……
  “轰隆”。
  打过更的后半夜,雷霆撕裂长空,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身披斗篷的少年飞奔过长街,翻腾的披风下,金纹玄衣时隐时现。他飞快地奔跑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头也不回。
  快点,再快点。姜严紧咬后槽牙,将内功催发到极致,踏过水坑时只掠起雨花点点,如一只淋湿尾羽的雨燕。他明明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但身后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不断逼近。走投无路之下,姜严不得不翻身躲进一处小巷,跳进了一户没有燃灯的平民家里。
  他这么做会给这户平民带来杀身之祸。倒在桌下的姜严捂住口鼻,护在胸前的火漆卷轴被攥得很紧。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必须将这封密信——传递出去!
  轰隆,一瞬间的电闪雷鸣,雷光照亮了窗外模糊扭曲的诡影。那烙印在纸窗上的影子实在很难形容为“人形”,姜严不知道祂们究竟是以什么来判定自己的行踪的。他只能以龟息之法将自己的心跳吐息降至最低,躺在阴暗的桌底,如一具僵硬的尸体。
  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了姜严的气息,掩盖了他的足迹。这让他侥幸之下逃过一劫,但城门已被封锁,姜严不知应该如何在这些诡物的追捕下离京。
  城门已闭,唯一能离开京城的渠道便是顺着若水的支流从闸门离去。但若水水流湍急,没有船只,就算姜严武骨天生,也会在江水中溺毙。
  果然还是应该从城门处杀出去吗?姜严平静地思索着,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窗外的影子逐渐远去。
  那些诡影逐渐远去,姜严却依旧没有动弹。他依旧躺在桌底,安静地等待、调息。
  “咚。”
  糊窗的油纸突然出现一张狰狞的鬼脸,窗外明明没有人,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脸贴在了窗上。祂蠕动着,挣动着,试图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纸窗。
  姜严双眼紧闭,手摸上了腰间的刀柄。一旦诡物破窗而入,哪怕违背刑首的誓约,他也只能将其斩于刀下。
  然而,姜严并没有听见纸窗洞破的声音。木质的窗户被狂风敲打得喀啦作响,“蓬”,似纸张被火点燃。须臾,姜严听见一声凄厉的风啸,分不清究竟是风漏过窗缝挤出的声响,还是诡物濒死前的惨叫。姜严偏头,看见些许还未燃烧殆尽的黄纸飘落在地上,上面零星的火花仍在燃烧。
  这是什么?姜严伸手捻了一簇残灰。朱砂与黄纸,这是符箓。
  稍微有一些家底的平民百姓,平日里会去观里庙里祈求一些符箓,大多都是祈求平安的保家符。这些符箓会贴在门窗上,据说能祛除邪物。但没有修炼出灵力的凡人写出的符箓只有浅浅的愿力,大多只能求个心安。而能瞬间焚灭邪物的符箓大多价格不菲,而且没有一些门路是求不到的。
  姜严从桌底下翻身而出,探头往窗户望去。劣质的窗框已经变形,风雨呼呼地往房间里灌。他伸手抹过窗沿,指腹上残留着一层飞灰,更多的则被大雨冲走了。
  那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掉的诡物,确实灰飞烟灭了。
  这户平民家中……怎会有这样强大的符箓?姜严扭头,看见室内墙壁上竟挂着一面八卦镜,八卦轮盘正缓缓转动着。
  他莫非是情急之下,闯入了哪位天师的家中?姜严摇了摇头,虽然疑点重重,但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探究这些,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谁?”突然,姜严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出来。”
  大概是这房子的住民吧,但家中存有这样强大的法器与符箓,姜严很难将其视作一般的国民。他并没有松开刀柄,正当他想继续逼问时,门开了。
  出乎姜严的意料,步入室内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这是一对看上去出身寻常的平民夫妻,即便富裕如天殷,居住在京城内的平民依旧需要做大量的苦力才能维持生计。两人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粗糙黝黑,面上似乎还有一些疮病。伛偻的腰背与枯草般的发,无论怎么看都是生活拮据的贫民。
  他们提着油灯,进入房间。关上门扉,望向姜严。
  这对夫妻的模样扮相无懈可击,但在他们抬头的瞬间,只这一眼,姜严就能肯定这对夫妻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
  平民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种因为心怀信念而无穷无尽燃烧的眼睛。
  “姜小王爷。”中年男子喊出了姜严的身份,他嗓音嘶哑难听,仿佛吞过碳石砂砾,“我们,能助您离京。”
  “你们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姜严警惕道。
  “这并不重要,姜小王爷。”中年女子开口,“您要将京中密报传递给定山王,我们则需要九州知道天殷即将沦陷的消息。不过是各取所需。”
  “至少报上名号。”姜严咬牙,“否则我信不过你们。”
  “……”两人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
  “飞芦门。我等是河岸飞芦,本不值一提。”
  第341章
  姜严不曾听闻过飞芦门的名号,但眼下急病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尝试。
  那对可疑的中年夫妻将他藏在地窖里,让他换下那一身可疑的玄衣使服饰。姜严留在身上的只剩不能离身的剑匣、一封密信以及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符,其他东西不是被中年夫妻砸得稀碎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天蒙蒙未亮时,姜严被名为“艾二娘”的中年女子塞进了一个沾满碳粉的破旧布袋里,被甩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艾二娘的“丈夫”董三则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背影像一根沉默的竹竿。等艾二娘将马车的隔层甲板盖上,董三才拿起铁铲,将煤炭装袋后往车上摊。
  这对中年夫妻与街上的平民没有任何不同,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透着拘谨与小家子气。但从昨夜的谈判到行动为止,这对夫妻表现出来的胆大与果决却让姜严倍感心惊。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探子出现在天殷帝都里,姜严实在无法不多想。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将咬在嘴边的质问强行咽下。
  姜严屏息趴在马车的隔层里,任由董三将煤炭一袋一袋地往他身上堆。将近五石重的无烟碳压在身上,即便是武骨天生的姜严都有些难以撑持,但姜严趴在车底愣是没吭一声。马车底部留有排水的空洞,姜严可以借助这些孔洞呼吸,运转内力护持自己的脏腑,躲避巡卫搜查的耳目。
  艾二娘将牛粪与稻草糊在车轮上掩盖气味,用厚厚的油纸与麻绳将木炭捆上。外头细雨绵绵,这对中年夫妻却要出门卖炭。
  这么一大车的煤炭,定会被巡卫拦下来搜查。而现在永乐城里到底有多少长老的人?姜严闭了闭眼,心中没有答案。
  刑首十三人众已有五人出事,首席珩云被长老阁传召后便一去不返。姜严因为年纪小不被长老放在眼里,这才在下属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昨夜一场惊变掀起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散,姜严却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怀中藏着姜道君失踪前留下的令信,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但他必须将情报送到养父定山王的手上。
  目前天殷的疮毒还未挑破,脓浆还未流到明面上来。但姜严心知这只是假象,僭越者已经决意打破秩序以及规章。战争一旦掀起,无论缘由都必定生灵涂炭。
  姜严只能祈祷,祈祷高座之上的腐骨还在意那层岌岌可危的遮羞布,祈祷祂们还愿意披着人皮假装自己是人。
  马车轮子咕噜噜,驶进了车道。不出所料,车子很快被拦了下来,巡卫要求搜查。但天上下着雨,炭若是被水淋湿就不好烧了。
  姜严听见董三谄媚讨好的解释,道这一车好碳要运往河上的画舫,是船上的贵人订的。若一定要检查,不如让他将车马驭使到能避雨的地方吧。
  姜严心知,若是在能避雨的地方真的“搜查”出什么,那两名巡卫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驳回了,官兵们粗鲁地掀开粗布与油纸,检查马车上的货物。他们用入装碳的布袋,在董三心疼的呼声中来回翻搅。
  或许是因为雨水与粪臭令人不耐,再加上这车货物并没有出城,只是城内通行的话并没有严查的必要。粗略的搜查后,官兵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再一次开始颠簸,轮轴震动之声传至底板。姜严悬在喉咙的心却没有全然放下。
  停靠运河的画舫,姜严隐约有印象。中州天殷深受死生葬文化的熏陶,衍生出的风土人情也端正严肃。天殷百姓重劳作,重律法,平日街道上无有声嚣,百姓也鲜少谈笑。但就在这样一个肃穆的国度里,运河上的画舫却灯火长明、歌舞不断。在姜严尚未受封刑首、仍跟在姜道君身边学习刀术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在夜间经过港口,听着远方传来的歌声与欢笑。画舫上的人,仿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群名为“飞芦门”的探子,莫非和画舫上的人有所勾结吗?姜严胡思乱想着,直到外头传来卸货的声音。董三在和人谈话,清丽婉转的嗓音一听就是画舫上的人。他们说了一些姜严听不懂的话,话中还频频提到“坊主”。姜严不明白其中的暗喻,但他知道哪怕是酒楼里稍有姿色的伶人,都不会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马车边与卖炭翁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道声音隐去了。董三打开了隔层,道:“姜小王爷,请出来吧。”
  姜严从布袋中起身,抖落发上的煤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正位于画舫底部的船舱,周围摆放着许多木桶以及杂物,还有一些似是用于酿造的瓶瓶罐罐。
  姜严拿不准眼下的情况,只能板着脸道:“京城戒严,这艘画舫是出不去的。”
  永乐城运河上的画舫往返已有十数年了,它一直大咧咧地行驶在护城河上,不惧一切打量窥探的目光。但足有四层楼高的画舫太过显眼,只要哨塔上的卫兵眼睛没瞎都能发现画舫的行踪。帝都哨塔上配有巨弩以及火炮,戒严期擅自离京者格杀勿论。另一方面,姜严也担心此举会打草惊蛇,让长老阁不管不顾地发动叛乱。
  董三并不吭声,只是从箱子里翻出斗笠和蓑衣,披在姜严身上。又不知从哪里翻出黑漆漆的碳粉,抹在他的脸、脖颈以及手上。
  这连番折腾下来,金尊玉贵的姜小王爷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农家小伙。董三告诉他会有人来找他,之后便拉着马车径自下了画舫。
  姜严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误上了贼船。
  直到画舫开始航行,雨越下越大,甲板上传来叮叮淙淙的乐曲声,唱着朦胧烟雨的诗情画意。姜严等得心急如焚时,紧闭的船舱外终于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一艘蒙着破油布的渔船,靠在富丽堂皇的画舫旁叫卖捕捞上来的河鲜。身披蓑衣的老翁与船上的伙夫讨价还价,无人发现舢板下,老翁的孙女将一个灰扑扑的少年偷偷带上了渔船。
  “你是董三的线人吗?”姜严忍不住问道。
  “董三是谁?”不过
  及笄之年的渔女穿着鼠灰色的短打,油亮的长发扎成一条发辫,“不,你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董三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接到命令要将你送出京城,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知道?”姜严注视着渔女的眼睛,和董三与艾二娘一样,这些人眼中有不一样的光明,“你不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被渔翁唤作“阿菀”的少女回答道,“所以你不要告诉我,我宁愿一无所知。”
  阿菀的话没头没尾,但姜严不知为何却听懂了。董三与艾二娘,画舫上的人与眼前的渔女和渔翁,这三伙人彼此之间或许并不相识。他们以某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着情报,为某个不为外人理解的信念而倾尽所有。明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却又相见而不识。因为人都怕死,所以只要一无所知,直面死亡时才不会屈从于求生的意志。
  姜严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紧,他看得出来这些古怪的探子并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死士。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人不顾一切献身至此?
  “你们要闯官道吗?”临近分岔的支流时,姜严看着远处的城墙,困惑道。
  “不,我们不走官道。”阿菀从船舱内抱出一根粗壮的竹子,用力将它推到水中,“我们走大坝。”
  姜严猛然扭头,永乐城中的运河是若水的支流。除了供船只通行的官道外,还有一处依地势修建而成的高低大坝,为潮汛期泄洪所用。今年是灾年,河水并未入汛,昨夜久违地开始下雨。现在雨势蒙蒙,视野受限,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只把守渡口,大抵不会想到会有人冒险去闯大坝。
  “上来。”阿菀脱下草鞋纵身一跃,竟就这样稳稳地站在了毛竹上,“你是习武之人,应该能站得稳?”
  姜严自然可以,他学着阿菀的模样立在毛竹的另一头,看着阿菀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水中轻轻一划。
  毛竹破开水流,漾起轻微的涟漪。独竹顺着水流前行,速度竟不比轻舟慢上几许。
  两人的身影没入朦胧的雨幕,姜严突然意识到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雨水掩盖了他的气息,模糊了他的行踪,坠在他身后紧咬不放的鬣狗失去了方向。只要能顺利出城,纵使长老在城内有一手遮天的本事,祂们的阴影必定还无法笼罩九州。
  “只是……这场雨来得实在蹊跷。”姜严扶住过于宽大而摇摇欲坠的斗笠,伸手接住浑浊的雨滴,“阴气成云,聚而化雨……”
  姜严收拢五指,将雨滴攥在手心。天殷虽因举荐制而致朝政大权大多掌控在长老阁的手里,
  但军政大权一直把控在君王的手中。姜严想不明白,长老阁究竟为何要叛?他们又到底有何底气掀起反叛?
  “小心。”一直沉默无言的阿菀突然开口,“要出城了。”
  平缓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开始泛起白色的水花。但阿菀依旧站得很稳,手中平平划动着竹竿。
  姜严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雨滴砸落溅起涟漪……突然,他猛然抬首。
  “……不对劲。”姜严抱紧怀中的匣刀,喊道,“快划!”
  阿菀被姜严这一声喊话吓了一跳,险些失去平衡栽入水中。然而,慌乱只是一瞬,阿菀很快便蹲身稳住了重心。不等姜严再次催促,她大力甩杆往水里一戳,毛竹如划开水流的利剑般飘出老远。直到这时,阿菀才发现河水表面竟像沸腾的水般冒着气泡,密密麻麻,仿佛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迅速上浮——
  “哗啦。”
  毛竹撞上了第一层堆石坝,顿时打横撞入湍急的水流,不受控地顺流而下。姜严脚尖在毛竹上猛力一踏,一手抱着刀匣一手揽过险些栽入河里的阿菀,脚背顶起毛竹用力甩出。毛竹越过堆石坝再次落入水中,再次成为姜严的落足点。勉强站稳并扶住阿菀后,姜严神色凝重地回头。
  庞大的阴影破水而出,带起成串滚落的水珠。阴暗飘雨的天幕下,一具身披玄黑盔甲、手持重型鬼面斧的亡骸骑着亡灵骨马,在若水河上缓缓升起。
  尸骸十分完整,以姜严的经验能看出尸骸入棺前曾被人精心收殓过。失水的皮囊仍紧紧包裹着亡者的尸骨,而没有被土里的虫豸分食。那皮包骨头的姿态依稀可见逝者生前的音容,若是以往,姜严看见这样的尸体会心生感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具亡骸如一个森然恐怖的梦魇,于人世悄然降临。
  “那是什么?!”阿菀越过姜严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诡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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