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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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银制成的细链在天光下灿然生光,眉眼慈悲的佛子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她不在意身外之物,但师哥赠予的物什总归是不同的。她问他何时归来?他却只是沉默,并不回话。师哥这一走,便是百年光阴匆匆流逝。但她记得临别之际,他身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袈裟。
  “师哥。”梵缘浅呼唤远处的人影,“师哥——”
  然而,梵觉深双目紧闭,好似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在与灰雾
  纠为一体的火海中,他悬空而坐,身形不动如钟。闪烁金光的梵文环绕在他身周,令一切污秽不洁不可近身。梵缘浅看到那诡异的黑雾不依不饶地缠身而上,却在触及梵文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婴孩的啼鸣太过刺耳,刺耳到让人分不清祂究竟是哭还是在笑。
  梵缘浅同时也注意到,黑雾在触及梵文的瞬间,那部分影触像被火燎舔翅膀的飞蛾般散作烟尘,紧随其后响起的便是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
  看着眼前这一幕,梵缘浅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受。这种难受毫无缘由,像心里最柔软隐秘的部分被人冒犯地触碰了一下。
  梵缘浅缓下了脚步,她发现身处这片雾海,她与师哥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看似咫尺之距,却又似有天涯之远。如今呈现在她面前的情景恐怕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不过这是一段发生在过去的往事。现在之人无法触碰到过去之人,所以她只能站在这咫尺天涯之地,当一个沉默的看客。
  若我所见所闻皆有因缘,一切如梦幻泡影。那佛让我见证这些,究竟是因为什么?
  黑雾越发浓重,与烈火交织的阴煞不祥之气将天空都熏染出腥秽的艳色。婴孩凄厉的笑声在这片时空中涤荡,打坐入定的觉深佛子却不为所动。灿金色的梵文盘旋环绕,在烈火与诡雾间隔离出方寸的净土。梵缘浅看着他,看着师哥。隔着茫茫雾海,她站在烈火与诡雾之间,看着被梵文环绕的师哥。
  尘垢污泥中生出的莲华,那白衣僧人像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台佛子。
  师哥当年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梵缘浅虽不甚明了,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她虽如莲藕般空洞无心,却生来便有一双洞悉世事的慧目。她知师哥心中有结,故而难以成佛。而师哥的心结与她有很深因果,所以她便将渡他航登视作此生应行之路。
  师父总是摸着她的脑袋,叹息着喊她“痴儿”。可梵缘浅知道,因果从来都是相互的,她是师哥的因,亦是他的果。那师哥定然也是她的因,也是她的果。
  烈焰与黑雾弥散盘桓,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看着被梵文环绕、阖目静坐的师哥,梵缘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了梵文的构筑的结界。
  “滋”的一声轻响,梵缘浅的指尖泛起气雾,随即而来的便是锥心刺骨的痛楚。
  梵缘浅神情微怔,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灼伤泛黑的手指,点点黑雾溢散而出——这分明,与那阴煞不洁的鬼雾一样。
  ……
  变神天,十绝殿。
  登上最后一节台阶,迈入阴荒法王的大殿。走至这一步时,姜恒常已经衰老得腰背伛偻,想要站直都难。平日里,她总是玩世不恭,对着姜家长老一口一句“老不死的”。而此时,她与貌如中年的阴守安站在一起,看上去反而像是阴守安的长辈了。
  阴荒大殿中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摆设,没有人气,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一处住人的府邸。然而对于姜恒常而言,这反而只是寻常。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阴大长老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他没有物欲,没有外求,虽然身居高位,日子却过得和修苦谛之道的僧人没有多大的差别。姜恒常时常觉得,阴大长老就像一件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古董,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即便将古董刷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晒,他身上的每一寸裂纹依旧是古老而阴暗的。
  但换一句话来说,姜恒常也很钦佩他。若不是立场有别,与天争命,她大概是不介意三天两头将这位长辈放在轮椅上推出去晒晒的。
  阴守安不知道姜恒常在想什么失礼的事,但他也早已习惯了这后生不着调的样子。阴守安看着姜恒常长大,这位姜家新生代的奇才天生胆大,心性豁达。她从不为外物所累,也不让他人的祸事折损自己的心境。她像一汪流动的活水,潺潺不绝,不染尘埃。
  这种过人的心性,让姜恒常在修行之路上毫无瓶颈、一日千里,但也让负责教导她的师长们颇为头疼。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晚辈会不会在某天闹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就譬如此次的恒久永乐大典,知晓国玺失窃、大典被迫中断时,阴守安的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天殷建国四百年,百岁铸一魂身,算下来,兄长便是第四轮大日。”姜恒常亦步亦趋地跟在阴守安身后,年迈老朽的膝盖骨让她像没上油的偃甲般行止艰涩,但她苍老嘶哑的话语依旧是轻快的,“九为数之极,扶桑无枝木一日照世,九日栖枝。也就是说,我们的老祖宗本是打算耗费九百年的光阴,铸成九具魂身?好将天殷的福泽普照神舟的每一处版图。那成为大日后会变成什么?十殿法王又分别是什么人呢?”
  “哼。”阴守安不欲回答姜恒常的套话,径自加快了脚步。
  然而,姜家道君惯来是个没脸没皮的社交恐怖分子,她能在见面不久便将威震四海的拂雪道君掀翻在地,诚挚邀请正道魁首帮自己耕地翻土。对姜家大长老阴守安,她自然不会客气。阴守安走出没两步便险些趔趄,他沉着脸回头,便看见垂垂老矣的姜恒常一脚踩在他衣摆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长老您别急嘛,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心浮气躁的。您老不跟我说清楚,回头我自己查可就不好说了哦。”
  “……姜恒常,别以为老夫不会杀你。”阴守安拐杖重重一杵,语气平静,“姜家不差你一个‘天才’,只是因为你拥有姜家的血脉,老夫才对你网开一面。”
  “嗯嗯嗯。”姜恒常眯着眼,松弛起褶的皮肤挤占了她的五官,浑浊的眼珠也不像往常那般明亮,“所以,十殿法王都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诸如“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类的可以形容眼前这位姜家后辈的俗语在阴守安识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阴守安本着“不能被这么气死”的执念,整个人迅速平静了下来。
  “十殿法王之位随因果轮转,必要时我等皆为柴薪。主殿正席之位如你所想,乃吾王‘幽冥法王’。”
  阴守安敲下手中的拐杖,杖头直指前方。姜恒常已经老眼昏花到看不清数丈以外的事物了,此时只能眯起眼睛,朝阴守安所指的方向细看。
  姜恒常迈开脚步,越过阴守安。直到距离拉近,她才发现阴荒大殿中倒也并非空无一物,殿堂正对大门的方向立着一面浮雕壁画。以这面浮雕壁画为中心,大殿周遭竖立着九面光影错落的浮雕墙。正中央的壁画上,一位身着玄色龙袍、面戴黄金假面的青年背对画面凌空而立。他广袖翻飞,墨发飞舞,周遭是一片叆叇的云海。一只庞大狰狞、形似无数尸骸凝聚而成的骨龙盘桓于祂身周,忠心耿耿地拥护着自己的君王。
  姜恒常微微眯眼。十殿法王的首位便是留顾神本人,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不知道雕刻这面浮雕墙的人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墙上的青年是否是冥神骨君的正身。若是,永留民的神使究竟要如何觑见代表死亡的神?
  不等姜恒常想出一个所以然来,阴守安已是悠悠道:“二殿阴荒法王,司掌阴司地火;三殿地金法王,司掌往生阴财。”
  “噢,果然。正殿是咱们的老祖宗,其下就是天殷长老阁的长老了。”姜恒常摸了摸下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董桀长老管地金署啊?也对,不知底细的,只看他胖墩墩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挺和气生财的。”
  阴守安半阖眼帘,对姜恒常的戏谑之语充耳不闻,他权当这位晚辈的话语是拂面清风,左耳进右耳出便够了。
  “五苦法王如舍,司掌无何乡门;明夷法王女丑,司掌阴灵万魂;龙骨法王玄中,已殁,司掌魂骨身造;轮转法王江央,叛出,司掌永劫苦役。”
  阴守安提及的几个名姓,姜恒常略有耳闻。他们大多与拂雪相关,在打听拂雪相关的情报时,她难免也会听闻一
  二。如今得知真相,心中了然的同时也不免感慨,这盘棋局不知始于何时。但当年阴差阳错踏入棋局的人,究竟是如何从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走到今日能与持棋者博弈的地步?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但,姜恒常真正想要知道的,并不是这些。好在,阴守安并没有想过要对她隐瞒。
  “宣悲法王白衣,司掌生者告丧;出山法王黑衣,司掌逝者送葬。
  “以及,城隍法王骨君,司掌定国安邦。”
  姜恒常眼角的余光在其余浮雕墙上一掠而过,她回过身,道:“所以,城隍法王是祂的第一轮大日,白衣与黑衣则分别是第二轮与第三轮的大日?世人所知的‘留顾神’与‘骨君’皆非祂的正身,而是替他行走人世的人俑与傀儡?”
  “不错。”阴守安颔首,并没有否定姜恒常的推测,“事实上,吾王的神号,从始至终都是‘冥神’。只是世人敬神畏神,不敢直呼其名,最初天殷的子民以祂下葬时的模样称祂为‘骨君’。祂为人时的形躯,血肉散作冥器,尸骸葬入城郊,化为镇守神国的城隍。后来,白衣与黑衣行走人世,施予布道,抚慰亡灵。世人为其送葬告慰之举动容,感佩于冥神对轮回劫苦的悲悯,便又有了‘留顾神’之名。”
  姜恒常定定地注视着阴守安,半晌,才语气轻快道:“那若是我与兄长完成祭祀仪典,我们应当继承哪个名号?”
  “谁知道,或许是‘明夷’。”阴守安负手,道,“执灯照世,施道九夷。若不是无极道门的拂雪横空出世,你本应是此世代最夺目耀眼的天之骄子。这点上,你兄长做得很好,他在天殷一统中州后殚精竭虑,稳固江山。天殷有此盛况,他可谓是功不可没。可惜,胤业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之身。”
  姜恒常发出一声轻笑。
  说到这,阴守安板着脸,道:“姜恒常,老夫知道你不愿与胤业共享寿数,更不愿与他半分江山。但事关我族千年基业,你不可任性令我族筹谋功亏一篑。吾王既然已经赦免了你,日后姜家自会为吾王另寻魂躯。此次恒久永乐大典后,你与胤业的命契就此终结,你不必再将仅有血肉之躯的凡人视作命门软肋。你自由了。”
  “自由啊。”姜恒常食指摩挲着下巴,语气玩味,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起来确实不错。但好歹兄妹一场,我还是不忍心他沦为人俑的。”
  “除非吾王神降,否则他与寻常无异。”阴守安语气冷淡,“能为吾王铸造魂身,这是姜家后嗣的荣幸。胤业从此也不必困囿京城,他能像你一样,以修士的通天伟力行走人世,再不会受缠绵病榻之苦。你应当为胤业感到高兴。”
  谈话的间隙中,阴守安与姜恒常已经步入了阴荒大殿的内室。与外殿相比,这里显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许是为了照顾病人,殿中不再是单调的蒲团以及茶几,而是摆放上了舒适柔软的床榻、纱帘、香炉。清苦的药香在室内氤氲,隔着朦胧的纱帘,姜恒常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影。
  恒久永乐大典之前,姜恒常提出要最后见一眼自己的兄长。如她所说的那般,好歹兄妹一场,总该临行话别。
  “去吧。”阴守安语气平静,他并不担心姜恒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
  姜恒常与姜胤业同胞双生,但姜胤业因先天不足,自幼缠绵病榻。他虽勤勉好学,城府颇深,但终究还是被孱弱的凡胎拖累。从小到大,姜胤业这条命几乎都是靠双生系命珠吊着的。也正是因此,姜恒常从小便被不断鞭策,几乎没有停下来喘息的余地。她必须不断变强,不断提高修为,才能将自身寿数分予兄长。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这对双生兄妹间的关系向来不睦。阴守安看人的眼光毒辣,他知道姜恒常修行的是王者之道,而为王者,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生在帝王世家,又哪有那么多手足亲情可言?
  已经白发苍苍的姜恒常走上前,轻轻撩起床帐。床榻上,面容惨白、与姜恒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姜家人眉目俊雅,姜恒常本身的样貌便倾向飒爽英气。她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仿佛老天爷都希望世人能一眼看出来,这两人是一对双生子。
  青年在药香中沉沉睡去,呼吸时缓时重。姜恒常对兄长的呼吸并不陌生,幼年时,她路还不怎么会走,便会时常匍匐在榻上,将耳朵贴在兄长的心口。她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吐息。无数个夜里,姜恒常都疑心那微弱的心跳会突然停止,这个与自己命魂相系的人会突然死去。
  姜恒常在床沿坐下,垂首时灰白的鬓发垂至胸前。苍老让她锋芒逼人的锐利淡去了几许,眼角的泪痣在已经褶皱斑驳的面容上也变得不再起眼。她没有多少惊扰病人好眠的心理包袱,爽快地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脸,将人晃悠了两下:“喂喂,哥,醒醒。”
  许是青年对视线较为敏感,亦或是他本就难得好眠。姜恒常没晃两下,青年便悠悠转醒。
  与眼中常含笑意、明丽飒爽的姜恒常不同,姜胤业睁开双眸时,仿佛天上的星子坠入了他的眼底。他眉眼萦绕着疲惫以及虚弱,惨白如纸的面容更挤不出丝毫的血色。但在看见老态龙钟的姜恒常时,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难以想象一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位身居高位的君王,此时笑起来却比春风更加温暖。
  “你来啦?”姜胤业问道。
  “对,我来了。”姜恒常答道。
  双生子的默契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姜胤业没有问姜恒常为何衰老成这般模样,姜恒常也没有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将要被制成人俑。
  “扶我起来。”姜胤业抬手,置于胞妹的掌心之中。他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撩起纱帘,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阴大长老。
  “劳您费心了,长老。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永乐大典了。”
  第329章
  姜胤业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医师曾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与胞妹姜恒常缔结的命契,硬生生将姜胤业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然而,寿数的延长不代表着身体状况的好转,姜胤业始终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不凑巧的是,这对兄妹降生在中洲战火平息后的百废待兴的时代。偌大的天殷在经年战乱下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可谓是满目疮痍。
  打下了国土并不意味着真正拥有这片国土,后续的治理与维系都需要统治者煞费苦心。这数十年间,姜胤业勤勉不辍,姜恒常代天子巡游。兄妹两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才勉强将支离破碎的国土拧和在一起,也让依靠战争夺下的“中州雄主”名号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中洲共主”。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苦心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的君王却偶然发现,在姜家一众长老的眼中,整个姜家、乃至偌大的天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百岁铸一魂身,天殷立世至今,恰好已经四百年整。”姜胤业在姜恒常的搀扶下坐直起身,一件素色的单衣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竟有病骨难支之感,“大长老,这四百年间,天殷皇室代代勤勉,朝臣上下一心。不断朝外扩张版图,不断对外发动征战,不断整合已有的国土。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天殷治世的国力已登临顶峰,能容纳的国土也已趋近饱和。但您依旧告诉我等后辈,这是为了救济苍生,是为了再现昔日辉煌,是为了将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从乱世中解放——”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让说话的人忍不住想笑,于是他笑呛了几声,止不住地轻咳。
  “我们曾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面对足以摧毁一切的兽潮天灾,我们也不曾畏怖胆怯。但,如果天殷真的像您所说的那般肩负着救世的使命,如果姜家真的能像预言一样再次成为人族共主……那,面对逐渐固步自封、
  日渐衰弱的国情,您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呢?”
  “你是在质疑老夫?”阴守安古怪地瞥了姜胤业一眼,似在看一个贪婪且不知足的孩子,“老夫对姜家的忠诚,世人有目共睹。若非忠于君上,老夫何必鞍前马后,作那万千筹谋?你若不信,老夫可在此立下道心毒誓,老夫对君上之忠诚,日月为明,天地可鉴,绝无半分私欲与虚假。”
  “朕,自然不会怀疑阴长老的忠诚。”姜胤业语气微沉,换了一个自称,“但,长老忠诚的‘君上’,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吗?”
  阴守安拄着拐杖,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长老若是觉得为难,那朕不妨再换一个说法。”姜胤业轻轻一笑,“阴大长老,身为天殷国的开国元勋、以金丹修士之身辅佐当时尚且年少的帝王经国治世、人称‘定国之柱’的您,以及站在您背后的庞大的群体——尔等心中所虔诚信仰、甘愿奉之为神的那位‘君王’,真的……是冥神骨君吗?”
  ……
  “……为什么,传说故事中的‘王’没有名姓,还总是戴着一张人面鸟的黄金面具呢?”
  楚夭趴在棺椁边上,眼神痴迷地凝望着棺椁中的白骨——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且荒唐至极,但楚夭知道,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沉溺在令人手足无措的爱河里。哪怕棺椁中的只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哪怕她口中的“爱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但在这短短几日的间隙里,楚夭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书库中的藏书,踏遍这处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与不为人知的细节中拼凑出“爱人”的生平。
  她本不该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但沉沦情海之人总会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毕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从容的鸠毒。
  楚夭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并不符合世俗规划的道理,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爱”。但楚夭并不在乎,从始至终,她的痴心入骨都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独舞。观赏者、沉浸者、起舞者皆是自身,唯有赤脚立足于刀刃,感受着那剜心刮肉般的痛楚,她才会有活着的实感。
  她总是爱得很深,爱得很真,但最后抽身离去时又绝情得好似跟沉沦情爱的并非同一人。正因为她钟情独舞,所以世人才称她为“魔人”、“妖女”。
  对楚夭而言,情爱更似粮食,她需要吞噬爱才能苟活于世。
  ——至于这混沌的爱究竟是出自他人还是己身,那并不重要。
  就像此时此刻,清醒自知与执迷不悟在楚夭身上交织。她拾捡着残骨拼凑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极尽爱怜地抚摸着棺椁中的白骨。隔着难以触碰的时光间隙,楚夭仿佛看见了久远年代中的那位孤独的“王”——他承载着世人的祈愿而生,却并无预言中无上的伟力;他自出生起便担负着王冠之重,人间山河的命运离奇地悬在他的掌中;他以人面鸟的假面掩盖真容,世人不知他的性别容貌,于是记载中的他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仿佛是一个“王”的象征,而不是清晰分明的某个人。
  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对此新生怨愤吗?楚夭不知,她踮起脚尖,赤裸着双足在冰冷的大殿中起舞。她的神情漫不经心,甩袖也漫不经心,但恍惚间,冰冷的大殿在那一抹艳色的裙摆下好似重回了往日。绚烂的色彩涂染了死寂般的灰白,楚夭倾身,旋转,与往昔错落的光影擦肩而过。她回首,“看见”一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居于殿中的龙椅。他微微侧头,支在扶手上的手撑着脑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楚夭依旧为他而动容。她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情态,迈步时,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响。
  佐银铃为乐,楚夭旋身起舞。她指如拈花,袖如流云,朝上首遥遥一拜。
  少女的裙摆像绽放的花簇,她的舞姿似孔雀又似铃鹿,模仿的是林间生灵最原始自然的野性之姿。楚夭的舞步古老而又庄严,比起取悦他人的歌舞,她的舞蹈更接近祈神的巫乐。古时的巫与天地通灵、为民祈雨求福时便会以身作桥梁,迎风起舞。
  楚夭的巫乐,是小时候被迫学的。在那暗无天日的窑洞中,唯有于烈焰中起舞而面不改色者,方可为“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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