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吹酒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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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天明,树梢新掛晨露,江簫笙踩着霜雪,领着明暘,走在当初姚盛带他踏过的宫中小路。
  临到宫门,他取出捂在胸口,带着体温的两封信与皇帝令牌,递予明暘道:「这两封信,其中一封与令牌你带去姚府,走他们的路子,急件交给世子,务必要快。另一件,你得亲自交给太子。」
  昨晚,直到最后,他与景明帝都没等到太子,偏偏他又离不开陛下左右,只能将希冀全放到明暘身上。
  依照景明帝的盘算,姚瓚应该差不多收拾完了齐国人,正要反转回驻地。
  第一封信,便是让姚家当即领兵勤王。若三皇子已反,便将张家主扣下,若三皇子未反,当可吓止所有动乱。
  「边关好些武将,虽投身张家阵营,却是承王爷带出来的,虽无名分,实则与承王爷有师徒之义。不过平日政见不同,表面相互抵抗罢了。」江簫笙将信重重拍在明暘宽大的掌心,道:「凭着这份情义,姚家驻地才失了主帅,世子爷要带兵回长封,也不会有人对铁狼军驻地动手,还会暗地护其周全,当可无恙。」
  张家人唯恐姚家人此时报復,肯定不敢抽调边关兵力回来。要造反,他们唯有在首都周边,紧急召集能动用的人手,囫圇成军。
  这一来二往,必然需要几日,是景明帝争取生机,等待铁狼护主的仅存机会。
  届时,只要三皇子没能亲自对景明帝动手,景明帝都有办法保下他,灭了四皇子的算计。
  「你当真要留在宫中?」明暘收了信,许久不愿动作,「这里不安全。」
  江簫笙頷首,「我必须留下。」
  在铁狼军抵达前,江簫笙是景明帝仅存,能安心信任的护卫,根本离不开他。
  「你且安心,事发突然,三皇子被逼无奈,孤注一掷,临时凑出来的队伍,未必能对禁军造成太大伤害,又何况是我?」江簫笙道:「四皇子敢如此计画,恐怕是连我的存在,跟陛下必请铁狼勤王都算到了。」
  三皇子与张家未必不知,他们仓促成军,未必能成气候,却别无选择,只有叛变一路。
  这豪赌,胜率大不大,筹码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见明暘静默半晌,一直没有动作,江簫笙叹了口气,说:「哥,你可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咱们兄弟在一块,总能逢兇化吉。」
  这话,以前都是明暘对江簫笙说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头一回换人说。
  晨光渐明,明暘透过裹着细碎尘埃的光丝望向江簫笙,竟是恍惚见到了儿时那个,不会诸事闷在心底,行为战战兢兢,对世界敞开心房的少年。
  「你说得对。」明暘垂眸,莫名心口发烫,又喜似悲地说:「我弟弟乐意将这个责任交给我,我一定能做好。」
  「那必须的。」江簫笙笑嘻嘻地说,那姿态,竟有几分姚盛的洒脱。
  明暘将信收入怀中,与江簫笙轻轻碰拳,就朝着宫外而去。
  迎向在江簫笙记忆中,尽头处洒满光亮,希望无穷的前方。
  #
  日出后的长封大街已有些微人气,明暘不敢松懈,沿途快行于阴影处,低调走了趟门外垂着白灯笼的姚家,确实转告了江簫笙的交代。
  姚家管事是在战场上受重伤,退回长封颐养天年的将领,预感很是灵敏,联想这几日长封动静,他有所猜测,当即郑重收下,「必不负陛下所託。」
  见明暘面上还有几分踌躇,管事问:「大人可有什么难处?」
  明暘抹了把脸,鬱鬱道:「陛下还有要事交代太子殿下,可我想着边关之事要紧,先来了你这,却忘了没有令牌,我恐怕见不了太子。」
  管事恍然。
  他能这么快相信明暘,替他送信,除了他隐约知道自家少爷与江簫笙私交甚篤,远远见过明暘跟在他身后,最大的原因,便是那块景明帝独有,难以偽造的令牌。
  可令牌必须交由世子爷,明暘再去太子府,未必真能见到太子。
  「这样。」管事思索片刻,道:「不如你拿我姚家信物请求通传,门卫一定不拦你。」
  确如管事所言,有了姚家信物,门卫按照从前殿下嘱咐,并未阻拦明暘,仅是跟随左右监视,由着小廝将他引到太子院落。
  明暘一路行来,不仅下人动作轻巧,太子院内更是异常安静,不见奴僕。
  「殿下这几日身子不好,除了每日用膳时辰,鲜少出房。」小廝怕他疑惑,解释道:「太子妃怕是殿下警醒,休息不好的缘故,特意让我们离院子远点,不要打扰殿下。」
  「原来如此。」明暘有些赧然,可想到江簫笙的嘱託,不得不打扰太子。
  不提是景明帝的意思,明暘谨慎地说:「指挥使大人交代,这事必须立刻通知殿下,烦请替我通报一声。」
  「大人客气。」小廝不敢耽误这些大人的事,连忙应下,就要敲门通知太子。
  可他才抬手,就见小贵子推着太子妃赶来,朝他喝道:「你做什么?不是让你们不能打扰殿下休息吗?」
  差点跪下,小廝紧张地解释一番,最后说:『我实在是怕误了殿下大事,请太子妃恕罪。』
  太子妃闻言,抬眼扫了明暘一眼,「姚家二公子让你来的?」
  明暘垂首,恭敬道:「是。」
  太子妃不由冷笑。他了解姚盛的性子,那日他既然选择离开,便是断了心思,再不可能打扰太子,所以这信绝非出于姚二之手。
  打从太子中毒之后,但凡接近太子之人,无论出生,太子妃都会再详加调查一次。
  明暘此前,虽未曾与太子接触,但将江簫笙似与姚盛关係和睦,太子妃自然不会放过,也知道他有一位异姓兄长,情胜手足。
  太子妃本是聪颖,只在太子面前端得温良无害,很快联想到江簫笙如今所在,反应过来,这信极可能出自景明帝之手。
  那个毁他爱人,自私自利的昏君!
  「既是阿盛的信,交与我便是。」太子妃当即冷了脸,道:「待晚些,殿下起来用膳,我再转交。」
  明暘同样沉下脸,「大人交代我要亲自交给殿下,还请太子妃不要为难。」
  「放肆!」太子妃用力一拍轮椅扶手,厉声道:「太子岂是你想见就见!」
  「太子妃这是要阻止我?」明暘记得姚家与太子关係紧密,实在想不透太子妃何以为难于他,只能硬着头皮与太子妃僵持,不退半步。
  小贵子眼见两人争锋相对,情势愈发紧张,连忙让其他人都退下,打算私下劝服明暘,不让人误会殿下与姚盛之间有疙瘩,拒收他的信,「大人,太子殿下才吃了药,您这时候打扰,要坏了疗程,可担待不起呀。」
  放平时,明暘早放弃了,又或请求留在太子府,亲自等太子醒来后转交信件。
  但想到江簫笙如今一人待在宫中,大周时刻面临动盪,他只得抱拳一礼,说句得罪了,就要硬闯。
  却不料,在他出手瞬间,人人皆知腿脚不便的太子妃蹬地而起,对着他当胸就是一掌,毫不留情。
  明暘大吃一惊,所幸身体在长年征战中已养出习惯,当即后退半步,避开了这击足已震碎他心脉的杀招。
  小贵子吓得手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吼又不敢吼,哭丧地低语;「太子妃不行呀!快收手!」
  听了小贵子的话,太子妃反而下手愈发狠戾,狠声道:「不是我不收手,是这些人不肯放过殿下!」
  明暘不欲动手,正要罢休,太子妃已一脚扫来,逼得他压低身子,惊险擦过,背脊顿时传来一阵刺麻,那边的皮肤应该已经刮破一层。
  这是高手!
  霎时,明暘意识到他恐怕打不过严前的人,这场缠斗战或不战,决定权全在对方身上,他的踌躇与胆怯,是廝杀间最无用的催命符。
  在太子妃凌厉的攻势下,他原本收敛的兇性燃起,在泽水磨出来的野性叫嚣着,必须要反守为攻,不尽全力的话,眼前的人会将他往死里打!
  拳拳到肉,两人血肉相搏,一拳一掌毫无保留,目的皆是重伤敌人。明暘显然劲力比太子妃小,在一次闪避未及中,被手肘撞中肚腹,五脏六腑倏然翻搅,呕出一大口浓血,跌跌撞撞往后摔在花园假山上。
  咚的一声,明暘后脑杓狠狠撞了上去,身子沿着弧度下滑,浑身软烂地瘫坐在地。
  见状,太子妃似乎杀红了眼,粗喘着气,无视小贵子的裂声嘶吼,明暘已无反抗馀力,高高举起拳头,就要往明暘无力低垂的头颅重捶下去──
  「住手。」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推开,葛君暉扶着门板,艰难地朝外走来,「你在做什么?」
  相差不过毫厘,太子妃的拳掌停在明暘发顶之上,千钧一发,差点要夺了他的性命。
  「殿下你怎么会醒着?」太子妃错愕地侧过身子,脸庞一点点退去血色,乍看之下,竟比明暘还要死白几分。
  走得缓慢,葛君暉行到院中,一把推开太子妃,方才还剽悍无敌的人此刻催弱不堪,被太子那双无力的手推得踉蹌,「殿下,我只是……」
  「当年中毒过,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件事上,一再犯错?」抬手止住他的话,太子逕自蹲到明暘身旁,看都不看他一眼,道:「这么多年,我没想过,再次害我的,会是我最无防备之人。」
  一天便罢,接连好几日,太子都能感受到自己提不起劲,一沾床便没了意识,又怎会察觉不出,自己又中了毒?
  太子妃先前夸口,实际发生了,他才明白自己一点都受不住太子失望的眼神,立时眼眶一红,泪水混着腮边沾染的血末淌下,恰如血泪,「我只是为了保全殿下,凭什么那些人将殿下的仁心当作玩物,召之即来,呼之即去?」
  「我以为你懂我。」扶起明暘,葛君暉凄苦地笑:「我读圣贤书,食天子禄,那些人对不住我,与这天下苍生,有何关联?葛氏一族,能不恋权势,却不该手拥权势,却置苍生于死地。」
  「太子妃,你这是要我馀生遗憾,怀抱罪孽,生不如死?」
  太子妃摇头,嗓音发颤,一句我只是反覆说了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到下文,来劝说太子放弃念头。
  被人搬动,明暘艰难地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定了老半天,才勉强从太子妃的反应中,认出将他扶起的人是太子。
  指尖发抖,明阳试了好几次,总算伸手入怀,取出仔细保护的信,「殿下,这信我、我总算能亲手交给你了……」
  「别说话了,我让人带你去疗伤!」葛君暉示意小贵子来接手,再郑重地接过信,在明暘耳边道:「我收到了,你且好好休息。」
  语落,明暘才呼出一口气,放任自己被剧痛侵袭的意识陷入黑暗,彻底昏睡过去。
  小贵子手脚机灵,赶忙招呼其他下人过来帮忙,才紧张地赶到展信后,对着信纸发楞的太子身边,「殿下,这院子冷,您还是进屋再看信吧。」
  「……不必。这屋我待久了,成天在炭炉旁边闷着,都快忘记真正的阳光,会是什么温度,也该习惯习惯了。」葛君暉忽地没头没尾地说:「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遗忘,父皇才将这玩艺儿送到我身边,真不知道还该不该开心。」
  小贵子心生好奇,禁不住诱惑,偷瞧了信纸一眼。就这一眼,当即吓得他跪倒在地,伏地不起。
  ──那厚厚一叠的纸张,竟是当年太子中毒的真相与证据,一应人证笔录都已画押用印,以及景明帝亲笔写下的罪己詔,当中字字血泪,笔列数项罪名,悔恨这数年来自己的昏庸无能,教子无方的罪孽。
  葛君暉捏着纸,静默良久,才旋过身子,直视太子妃,「你对不起我,让我又体会了一次至亲背叛。」
  又开始下雪了。
  太子单薄的身子撑不住宽大衣袍,显得骨瘦伶仃,雪花落肩,轻易就佔据了他的肩头,像是能压垮他,「我也对不起你,要违背了答应过你的事。」
  「就这样吧。」他似哭又笑:「就罚你我再入牢笼,用馀生赎罪。」
  天冷了,寒极抑是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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