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一朝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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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封春意一贯来得晚,直到南风将起,才催熟了第一批花蕊,红的粉的高悬树梢,不时浇得行人满头满身。
  江簫笙打马过市,进到宫中,临到景明帝书房前,梁百才指了指他的发,笑道:「大人可是从盘福大街来的?最近不少大人从那儿来,也都带着一身的花。」
  诗会就办在盘福大街上的一处酒楼,朝中不少文官都盘算着,要让自家弟子也去诗会上露露脸,挣个面子回来。
  大抵是为了确认酒楼装修进度,那怕有点绕路,他们上朝前还是会往那处拐,看上几眼,回头好提意见。
  江簫笙从头顶捏了花瓣下来,细细打理仪容,道:「盘福大街修得宽,正适合骑马,我也是跟着诸位大人,才发现有这么一条好路。」
  梁百回了句原来如此,正要继续说话,就听堂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几名内侍端盆奉水,匆忙出入,神色皆是紧绷。
  江簫笙似有所感,瞥了一眼梁百,果然见他脸色凝重。
  「大人稍后。」梁百匆匆招呼,就先一步进屋里,关心景明帝去了。
  被拦在廊上,江簫笙揣着手,侧耳听着屋内动静。
  愈发强烈的咳嗽,内侍尽力压低的惊呼声……看来景明帝身体愈发不好了。
  待梁百轻手轻脚前来传唤,江簫笙迅速收敛了神情,彷彿一无所觉,平静地进屋,同皇帝匯报查案进度。
  不敢直接提起通敌叛国,江簫笙只委婉指出布料有异,必须确认出处,才好确定米粮去向。
  所幸,景明帝明白姚盛一心二用,还要负责诗会宣传一事,查案进度勉强不得,「想查市场上没出现过的布从何而来……所以,这就是你们想要张家商道的原因?」
  要是承认,不外乎变相表明,他们怀疑粮草被偷,极可能与三皇子有关。
  江簫笙赶紧跪下,道:「臣等介入齐国商道不过是为了买足粮食的权宜之计,绝无覬覦之心。」
  「说话别绕来绕去。」景明帝身体不适,便没了耐心,道:「五日前承王急报,魏、齐两国已开战,且魏佔上风,已攻下齐国的大粮仓。」
  这点倒是出乎他们预料,在他们印象中,齐国一贯强势,这回却是阴沟里翻船,被他们从来瞧不上眼的魏国扳倒。
  深吐了口浊气,景明帝喘了喘,才接着说:「事已至此,你们不必忌惮背后主使究竟是谁,当先要务,是须保证那笔粮食绝不会被运送出去,其馀的,朕绝对保证你们不受牵连。」
  「臣明白。」江簫笙不敢直面病情加重的景明帝,遂垂着头,道:「陛下不必担心,陛下发觉粮仓有异的时间极早,粮食根本来不及偽装送出去,若能守住商道,就能保证粮食绝对还在国内。」
  「但愿如此。」景明帝端起茶,正要喫上一口,就见一内侍疾步上前,走到梁百耳边,细声说了几句。
  梁百应下,让内侍退开点,试探地说:「陛下,三皇子与四皇子来了。」
  景明帝顿时没了喝水的心思,烦躁地说:「他们来做什么?」
  梁百:「说是想请教陛下,诗会与指挥使插手商道是怎么回事?」
  景明帝闭起眼,道:「让他们进来……爱卿,姚二近日恐怕抽不开身调查此事,你得多上心。」
  「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嘱託。」
  江簫笙行礼,在景明帝摆手后,才缓步退出书房,于门外撞见分立两侧,毫无互动的三、四皇子。
  歛眉肃目,他弓起身子,见过两位皇子。
  不等三皇子开口,四皇子先一步伸出手,虚扶起江簫笙,一副熟稔的模样,「江大人免礼。」
  江簫笙顺势而起,眼角馀光扫过三皇子。
  百闻不如一见,先前他听过三皇子种种行为,只觉应是强势之人,真见到真人,倒是与他想像相差甚远。
  不同于四皇子的儒雅秀气,三皇子较兄弟俊朗几分,脸盘儿微方,眉眼深遂英气,气质清正挺拔,很是有几分少年意气。
  见四皇子绕过他先行扶人起身,收揽人心,也没反应,只是淡淡瞥了江簫笙一眼,道:「巡南大将军二子?」
  江簫笙:「江流川正是家父。」
  三皇子目光上下扫了他一眼,挑眉道:「看着比你那个在翰林的哥哥顺眼多了,是个会干实事的。」
  无人不知,赵义德对四皇子死心踏地,赵家又与江家大郎关係和睦。嫌弃他,不吝于狠狠打脸重用赵义德的四皇子。
  四皇子同样不辨喜怒,还附和道:「簫笙年少有为,军功彪炳,就靠自己的能耐成为一方守将,自是会干实事的,当真我等典范。」
  这话拐弯抹角,骂张家人全是提拔自家武将,不少名不符实,根本担不起职位重任。
  三皇子冷哼一声,骄傲地道:「我大周武将经歷过大小战役,各个不惧生死,自是比成天躲在书房附庸风雅之人,能干许多。」
  四皇子笑了笑,正待说话,梁百就冒了出来,将两人迎了进去。
  江簫笙垂着头,目送两人背影远去,暗忖:倒是他偏听传闻了,这三皇子看着竟是有几分天真,连比成天躲在书房附庸风雅之人能干许多,都敢张口就来,难道不怕被文官听到,又是一番口诛笔伐?
  如四皇子,就算深受文官喜爱,得其助力,对上武将同样谦恭有礼,稍有机会就想劝服收揽。
  三皇子却是不管不固,彷若对张家人分外信任,半点不理会文武制衡之术,以为单凭张家人,就能管好国家似的纯真。
  这性子……碰上四皇子,要不是一力降十会,倚靠武力轻松压制勾心斗角,就是被四皇子算计到兵败如山倒,毫无还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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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薰风习习,温度渐暖,江簫笙在炭盆上撒了灰,灭了大半的火。
  仔细用手帕抹了指腹,他刚从密格翻出木盒,从中取出发簪,一颗石子就落到茶几之上,蹦躂几下,引得他不禁朝窗口望去。
  只见一道人影俐落越过窗台,装扮一点不乱,显然是熟能生巧。
  江簫笙放下发簪,懒懒地支着下巴:「你既要准备接手商道,与我讨论边关情况也不过分,都有现成理由走大门了,怎么还爱爬窗?」
  姚盛臭美地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袖子,挑眉道:「要符玨对我腻了,没兴趣了,不想抢我了该怎么办?当然得玩点情趣。」
  「情趣?」江簫笙好气又好笑,「原来平寧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跟信心没关係。」姚盛上前,弯腰捧住江簫笙的脸,手指在他的脸庞上来回摩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等了几天,猎人不来抓我,我只能自己来接近陷阱。」
  「你倒是坦然。」江簫笙被他说得心口一热,一股邪念翻涌,被他长年压抑的控制欲逐渐冒了尖,在经过漫长的寒冬后,有了返春跡象。
  「人生苦短,我就喜欢当个风花雪月的大俗人。」不同前两次的一身黑,姚盛换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袍,眼珠子直勾勾落在桌面的首饰,「对我这么冷淡,倒是喜欢这种玩意?」
  他驀然想起初见这人,少年一身腥红,如尘泥里挣扎而出的花,是这虚假世道中最灿烂的顏色,糜烂至极,也艷丽至极。头一回惊心动魄,不过一眼,就烙进他的脑海,至今仍清晰无比。
  「你若喜欢,我府里还有块红宝石,很衬你。」语落,江簫笙的视线下落,定在江簫笙敞开衣襟露出的锁骨,道:「掛点东西是挺好看的,但晃起来会更好看。」
  江簫笙:「你倒是想得美。我不过是想这发簪作工寻常,价值不大,守将却仔细收藏,指不定是个定情物,兴许可以从这发簪下手,查查他的交际往来,弄明白那么多粮仓遭殃的原因。」
  「听你的。」姚盛从善如流,将发簪收起,眼神又往江簫笙胸口而去,「定情信物呀……确实重要。」
  「你别整那些东西。我对那些掛身上会叮叮噹噹响,夜里被火一照会发光,曝光我位置,影响我出征的昂贵玩意没兴趣。」江簫笙张口,偏头咬了咬他的手指,惩罚似的咬破了皮,出了血,尝到铁腥味才含糊地说:「来找我做什么?」
  「太傅又传来消息。」姚盛抽出手指,眼神深沉地压了压他的唇瓣,道:「事情恐怕比我们想像得复杂。」
  「四皇子重用那些人实在太过蹊蹺,太傅又派人走了趟他们的老家,一问之下,才发现他们的经歷几乎全让人抹平了,顶多查到从前是商人,而后刻苦读书,最终人定胜天,被学院举荐到国子监当学生。」
  姚盛沉浮于名利场,见过太多一生籍籍无名的文人,当中不乏天赋异稟,刻苦读书之辈。
  并非他狭隘看人,可突然冒出一批弃商从文之人,都是万中取一的天才,恰好在同一时间进了书院,超越寒窗数载的人,被选入国子监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他不得不怀疑。
  「商人?」江簫笙与他想法一致,「太傅可有查到,他们从前经商,是做些什么?」
  「线索全断了。」姚盛坐到江簫笙身边,端起他的酒杯就喝,「说来也怪,既然都花大力气掩饰身分了,怎么也不弄乾净点,一併把商人的经歷也去了,省得落人口舌。」
  「时间不够?」江簫笙沉吟:「偷粮案事发突然,四皇子临时要提拔他们,也许只来得及清里最紧要的部分。」
  「这就是另一件更加古怪的事。」姚盛瞇起眼,细细品着烈酒烧喉的后劲,「我的人在花街庆典前后,都会守在关口,确认摊商情况。昨日我让他们去协助太傅查案,才发现我的手下早见过他们,那群人与你抵达长封是同一日。」
  「早就到长封?」江簫笙一愣:「难道四皇子早有意提拔他们?」
  「极有可能。」姚盛蹬掉靴子,盘腿上了罗汉床,沉声道:「倘若四皇子本有打算拉拔他们,他原先心腹的去向,可得再查过。」
  四皇子苦心培养多年的心腹,若非事发出乎预料,措手不及,姚盛不信他会说丢就丢。
  假如一切他已有预期,肯定事先打点好了心腹的下落,另有大用。
  「如今瞧来,四皇子多有古怪。」江簫笙低眸,鲜见地露出疲态,纤长睫毛在眼下投落黑影,「可要是四皇子偷了军粮,依如今边境对粮食的管制,那怕是分批一点点送走,无论是你姚家,又或是张家,都不可能叫他偷渡成功。」
  没有办法运出去,事后取出兜售,肯定会被景明帝追究责任,四皇子手下更是无兵可养,委实没必要冒风险干这件事。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始终将目标放在三皇子身上的原因。
  「无妨。如今四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都该急着动手了。」姚盛探出身子,指腹轻柔落在江簫笙眼角,缓缓推揉,「先前风口浪尖,他们不敢动作,可而今姚家将接手张家商道部分权限,偷运粮食只会难上加难,他们必要加速动作。」
  「姚家?」江簫笙按住他的手:「不是你?」
  姚盛摇头,笑道:「陛下交代,我年轻气盛,恐压不住场子,让阿兄代替我走一趟。」
  追根究柢,景明帝终究不放心姚盛离开长封。
  江簫笙沉默半晌,道:「你可有想过……离开长封。」
  「离开?」姚盛收回手,方才他喝了好几杯酒,正是后劲上头,情思翻涌之时,一举一动别有风情。
  「你也好,阿兄与爹都一样,以为我会在意何时能离开这里,对我百般愧疚。」
  肌肤浮起薄汗,他一把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小几,犹如潜伏的野兽,缓慢且攻击性十足地爬向江簫笙,「可我不在乎。」
  江簫笙瞇起眼,看着姚盛一点点接近自己,分明是投怀送抱,却带给他一股强烈地颤慄感,只能无助地任由採擷。
  跪坐跟前,姚盛的手掌沿着江簫笙的小腿上滑,轻描淡写地越过胯骨,再慢悠悠地在腰部转了几圈。
  江簫笙浑身酥麻,就剩嘴还是硬的,微微喘息道:「从未出过长封也不在意?」
  姚盛笑了笑,弹琴似的,指尖在他腰窝跳跃着,「有没有出长封对我来说不重要。」
  上辈子,他上过天,入过海,去过太多的地方,吃喝玩乐都享受过,在当下每个瞬间都是无比深刻,永生难忘。
  可世界对他开了大玩笑,毫无预警穿越后,他再回想曾经,属于另一时空的回忆,最多的竟不是曾经见过的壮丽风光,而是一群亲友窝在房子里,你打我闹的场景。
  他确实想离开长封,却不是必要的,他根本放不下他所眷恋的人。
  姚盛猛地展开手臂,一把将软了手脚的江簫笙裹进怀抱,头颅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嗅闻着,「我的天地近在眼前,我只想守着它。」
  这世界太大,他害怕一旦走远了,就会再一次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做不来爹与阿兄那样,为了大周浴血奋战,撑起半壁江山。也成不了太子殿下,心系大周,就算不争那个位置,也呕心沥血替这苍生盘算,奋不顾身。」
  姚盛轻轻地说:「我就想守着我在乎的人,替在边关家人顾好姚府。他日若是他们倦了,想从战场退下来,也有一个足够坚固的地方遮风避雨。」
  「符玨,我对这世界没有半分好感,不在意身在何方,只在乎身旁有谁。」
  这一方水土于姚家人而言有意义,那他便安然于此,为了此方而战,这便是他所渴求的天地。
  心一颤,江簫笙驀然反手拥住姚盛。这一刻,他俩彷彿彼此纠缠的藤蔓,向阳而生,相互搀扶着生长,试图捧住这世间的稀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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