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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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兴起得早,祖上出过二品大员,即便子孙多为碌碌之流,同样在长封拥有接近皇城,占地广阔的大宅。
  据说,赵家那位官拜二品的长辈,推崇纵情山水,沉浸天地的思想,竟拆了小半建筑,就为了在宅中挖个大水塘,能随心所欲地赏景作诗。
  这可害惨了后代子孙,在维护水塘上煞费苦心,赔钱又耗力。赵家人平时多有抱怨,唯独摆宴设席的关头,水塘又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放眼长封,除了他们赵家,还有谁是真正奉行风雅.拥有这般气派的池子?
  果不其然,待江簫笙与明暘让下人引入座位,就听左右皆在讚赏水塘美景,话里话外全是艷羡。
  眾人讚不绝口的景象,明暘仅瞥一眼,了无兴致地说:「名过其实,比不得沃水。」
  沃水是大周第一长河,就在泽水边上,水深流长,沿岸崎嶇,渡河须行舟,于实际战役中可视为天然关卡,景色何其壮丽,难有匹敌。
  江簫笙看出明暘这是不满赵家,才会见什么都挑毛病,道:「景不满意,厨子还是不错,多吃点。」
  「老子吃垮他们。」明暘在马车上的气还没消,发洩不得,只能闷头苦吃,一口铁牙差点把筷子给崩断。
  江簫笙笑了笑,给明暘递过几碟子菜过去后搁下筷子,四顾左右。
  如今江簫笙功成名就,赵家人虽打从心底看不上他,却轻视不得,又怕招人议论苛刻庶子,只得将人安置在前排的角落位置,礼数作足,同时眼不见为净。
  不想,不少人对这位能让景明帝大开方便之门,得以闭府养病,免受上朝劳碌的新贵将军感兴趣。
  不少人猜到江簫笙会来,想攀扯关係,又认不得人。仅有几个机敏的,在人群中捞到了面生的江簫笙,从座位排序猜出他的身分。
  可不等他们行动,敏锐觉查这阵骚动的赵家人,抢一步遣赵氏的贴身丫鬟接近江簫笙,轻声交代:「二少爷,老爷子有请。」
  二少爷?江簫笙听到这称呼,不由訕笑,「知道了。」
  语罢,他不管丫鬟拐弯抹角的要求,硬是带上明暘,进了赵家内宅,直达赵义德书房门前。
  「来了,就进来。」
  随着一道垂老沙哑的嗓音响起,固守书房的侍卫推开木门,江簫笙晃眼扫过,撇开端茶奉水的下人,主位下首还坐着一名贵妇人与青年,正是赵氏与他的嫡亲兄长江萧玉。
  歛回目光,他猛地与主位上的老人对上视线,双方眼中皆是刻意堆叠的客套,虚假而脆弱,丝毫遮掩不住内里彼此敌视的冷漠。
  「孙儿见过外祖父。」江簫笙开口,却没弯腰行礼,犹如遽然出鞘的宝剑,寒光四溅,不见情份。
  屋内炭火烧得足,本是暖意融融,因着他这一句话,陡然没了温度,氛围紧张。
  「将军这一声外祖父我可不敢认。」赵义德年长景明帝几岁,看着却年轻许多,谈吐间带着高高在上的矜贵傲气,「你回长封好几日,一声招呼不打就罢,连你嫡母也没见你孝顺过。人呀,可不能有了点出息,就忘了自己的根。」
  「不敢。」江簫笙面不改色,说:「我不过照着嫡母从前的交代,尽量别出现在几位长辈面前。」
  屋内三人表情大变,原先满肚子训斥的话,全让江簫笙堵了回来。
  尤其赵义德,本想敲打江簫笙的态度,这会风水轮流转,被他压下气势不提,还得担忧他翻起旧帐,「这事确实是你母亲不对,可即便如此,我让人找你来书房谈话,你怎能带着外人过来?莫不是连书房为私人重地的规矩都没学过?」
  「我确实没学过。」江簫笙平静地说:「母亲只教过我,在江宅,除了自己的院子,我哪儿都不能去。」
  赵义德气狠了,罪魁祸首却是自幼娇生惯养,百般宠溺的小女儿,骂也捨不得骂,只能逼着自己吞下这口气,「你……罢了,男儿志在四方,本不该纠结在后宅之事。」
  且如他一直以来,忽略赵氏为了出气,对江簫笙使出的打压手段。他打心底认为,那些不过是后宅纷争,岂有男人插手的道理,更不会为了一个惹人嫌又无人帮衬的庶子,伤了与女儿的情份。
  「我知道,你对你母亲有怨。可到底咱们被扯在同一艘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些话我不能不提。」赵义德让两人入座,终于说起正事,「前段时间的偷粮案,你知道多少?」
  江簫笙忽地垂眸,轻拨茶盏瓷盖,说:「肯定不比您多。」
  见江簫笙示弱,赵义德似乎颇为自得,语气稍缓,说道:「此事本为三皇子与那些居心不良的乱臣贼子所为,却让四殿下遭罪,无端得了陛下训斥。」
  江簫笙微不可见地顿住手上的动作,半晌,才皱起眉头,一副不解的模样。
  赵义德好为人师,一开口就有点收不住,夸奖四皇子,詆毁三皇子的话说了一堆,又忍不住损了边关守将:「军餉一事,本是边关那群莽汉搞出来的,四皇子打小受圣贤诗书洗礼,心怀家国,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对四皇子怀抱信心,赵义德鏗鏘有力地说:「三皇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太子殿下又无后代,四殿下才是真正明主!」
  江簫笙并未作声,只是暗忖,赵义德已是文官派核心人物,他如此信誓旦旦四皇子与偷粮一案毫无干係,难道这一切真的仅是三皇子所为?
  赵义德道:「此案之后,幸而苍天有眼,四殿下身边与三皇子勾结的小人被清理出去,殿下得以空出身旁位置,招揽来自四海八方的贤才。」
  「四殿下人善,让我们这群老臣避风头,这阵子养精蓄锐,无须动作,更不必理会三皇子挑衅……可咱们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他朝天拱手,满眼憧憬,「你为何回到长封,朝中之人心里有数。如今四殿下身边门客,不过几位从外地临时递补上来的学子,如此人手不足,于情于理,你都该去搏上一搏,争取殿下重用。」
  「于情于理?外祖父是想承谁的情,佔谁的理?」江簫笙差点气笑,「我等臣子本该奉天子之命行事,我若助四皇子,也是陛下交代,何来的情份与重用?」
  赵义德倏地面色胀红,「听你这语气,心不甘情不愿,莫不是还想奉三皇子为主?你身为边关守将,合该清楚军餉的重要性,怎么能支持一个不顾黎民百姓,偷盗粮餉之人?」
  「外祖父当心说话,北镇抚司已定案,三皇子并未涉及偷粮一事,妄自揣测可是大忌。」江簫笙油盐不进,道:「外祖父倘若是为了四皇子招揽人才,大可不必,只要圣上有令,我自然全力以赴。」
  话锋一转,江簫笙撇开温顺听话的假面,艷丽冷冽的气质瞬即锐利,精雕细琢的五官轮廓在纸窗透进的光丝下,如景如画,叫人难以接近。
  「可若你找我来,不过是在意四皇子新招幕僚,唯恐被屏除在权力中心外,想安插我进入四皇子的新班底,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碰的一声,赵义德拍案而起,儒雅之气尽扫,花白长鬚被凌乱喘息震得一颠一颤,「你个孽障!老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心盼着大周兴盛,而今却被你一黄口小儿污衊,真是岂有此理,苍天何在?」
  「若是您真觉得我不知所云,诸如此类的话就别再提了。」
  江簫笙直起身,冷声道;「给您提个醒,要是我今日参加您的寿宴后,忽然对四殿下大献殷勤……您觉得,殿下会如何看待您,又敢不敢用我?」
  话音渐轻,他叹息似地说:「您说,若我真听您的话,成为四皇子的左膀右臂,会觉得您鑽营贪权的,会不会不只我一人?您心心念念的清名,会不会成为一个笑话?」
  一屁股闷回椅子上,赵义德脸色忽青忽白,来不及出口的怒骂被他艰难地卡在唇齿间,无处发洩的情绪激得他浑身颤抖,嘴唇开开合合,呼出乾裂的喘息声。
  「滚!」好不容易,他挤出一个字,江簫笙二话不说,立即抱拳走人,毫不犹豫。
  屋外冷风砭骨,江簫笙才离开房间,他刚烘暖几分的身体就褪去温度,双颊冻得青白。
  明暘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彻底远离书房,才低低地问:「你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江簫笙脚步猛地一滞,不敢置信地偏过身子,与满眼担忧的明暘对视。
  生气?他想否认,却狼狈地发现说不出口。
  多年过去,江簫笙本以为他心底源于江家的恨与怨已淡了痕跡,年少积攒的戾气,也在日日夜夜的战场征伐中消耗殆尽。
  不料与故人相见,他又被他们理所当然的算计牵动情绪,曾经封藏的旧仇再度氾滥,淹没了他的理智,差点坏事。
  「小萧……我说过,咱们兄弟待在一块,没什么跨越不了的。」明暘诚恳地说:「你若不愿再接触赵家,之后交给我也无妨。」
  江簫笙眼眸闪过一瞬的空茫,又很快定下心来。
  他拢紧大氅,修长手指滑过领结,抵在心口,隔着厚重的布料,没人能察觉他下头激烈躁动的心跳。
  「我没事。」他说,语气漠然,一如往常,「作戏罢了,总要激他一激,才能免去他之后再缠上来的麻烦。」
  江簫笙说得太过篤定,明暘也不觉得他有必要欺瞒自己,竟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敷衍过去,又退回阴影处,成为弟弟身后静默守护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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