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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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簫笙这趟进宫,该隆重,也不能隆重。
  周国位处大陆最北端,南方接邻齐、魏、陈三国,大多时候四国相安无事,直到这几年齐国国力渐长,屡屡派兵试探,骚扰周国边境泽水城。
  江簫笙身为泽水城守将,大战小乱不断,屡创胜绩,表现可谓出色,有如定海神针牢牢护住边境安危。
  若要论功行赏,守将难得进京,景明帝本该对他大肆奖励。无奈齐国野心未绝,虽早有安排人手补强守卫,难保大将江簫笙离开泽水城的消息流出,他们会趁机作乱。
  斟酌再三,皇帝只能低调将人召回,并嘱咐江簫笙轻装返京,千万别拖着一整队的亲卫军出行,好让他离开泽水的消息能晚点再散出去。
  景明帝琢磨着,对待江萧笙一行,得重重的赏,却要轻松迎接,铺张宴会一概不能有,就连接风宴都是能省则省。
  也算阴错阳差,这倒意外合了江簫笙意图低调,早日啟程返回泽水城的心思。
  进宫那日,他换上没穿过几次的官袍,外罩滚毛边大氅,细緻地竖起发冠,领着明暘,跟在太监总管梁百身后,歛眉肃目拘谨而行。
  走动间,他几次感受到前方投来的探究目光,隐晦又仔细,估计是梁百,遂当作一概不知,任由打量。
  梁百拿捏分寸是高手,眼瞧江簫笙并不排斥他的视线,也不过分,上下扫了几眼,立即规矩地收回目光,心头暗忖:这江将军真是好样貌,不仅一对桃花眼生得灵动艷丽,那身肌肤尤其白净,比姑娘家还好看。
  不若大多边疆将士,把自己折腾得又壮又黑。江簫笙儿时在江府伤了底子,怎么锻鍊就是不长肉,多年奋斗只勉强养出薄薄一层肌肉,长袍斗篷一套,那点子肉就全给布料遮掩,馀下修长单薄的身型轮廓,瞧不出武将的半分威慑力。
  梁百若不是事先知晓江簫笙是泽水来的大将军,恐怕要以为这位是哪家贵公子,未经风雨富养而出。
  思索间,御书房已在跟前,梁百在门边顿住脚步,侧身细语:「皇上今儿个下朝后有些头疼,两位大人说话轻点不无好处。」
  「谢公公。」
  循着梁百的提示,两人进屋后分外克制,磕头请安手脚极轻。
  「爱卿们辛苦了,快起吧。」景明帝许是精神不振,浮肿的眼帘半垂,嗓音沙哑含糊,有气无力,「朕早听闻江家二郎乃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簫笙不敢轻易认下英才二字,谦让一番,才听景明帝提起他的伤势。
  靠在椅子上,景明帝重重咳了几声,梁百见状,连忙捧着痰盂送到他嘴边,解了皇帝的不痛快,「江二呀,你这趟回京,千万得把身体养好了,朕可指望你继续立功建业,护我周国安寧。」
  「定不辜负陛下期待。」话锋一转,江簫笙道:「幸得陛下恩典,前些年陛下赐给我的宅子,这段时间已经修整完毕,今晚便可入住。」
  江府的打打闹闹瞒不过皇帝,未免将士在外打拼,还得担忧家宅不寧,江簫笙刚名声大振,景明帝就赏了他一座将军府,不至于他日回京,仍要与赵氏一脉相看两相厌。
  「也好。」景明帝顺着话,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顺带点名平日给自己调身体的庄御医,亲自去替功臣养伤。
  明暘牢记江簫笙的叮嘱,说话一个字两个字在蹦,坚决避免多说多错。景明帝与他说了会话,实在觉得无趣,索性打发两人离开。
  应是乏了,他掐了掐眉心,手指乾瘪细瘦,尽是光阴痕跡,「说来,你们这时间来长封正好,恰好赶上花街庆典,去晃晃也不错,」
  长封花街庆典是近几年才经皇帝批准,每年初二至初五,特意暂解宵禁,由官方大办的夜市。庆典标榜酬神祈丰年,有游戏也有美食,不分达官贵族,又或寻常百姓,都会上街同乐,可谓盛况空前。
  梁百适时接话,「这花街庆典是姚大人办的,朝中不少大人去过,都夸一年办得比一年好,两位大人可千万别错过了。」
  江簫笙注意到,提起姚大人,景明帝的神情温和不少,想来那位很得帝心,不能轻易得罪。
  「那浑小子正事不干,也就小聪明稍微能见人。」景明帝嘴里是骂,明眼人都能看清,他老人家这是明贬暗褒,对姚大人操办的花街庆典特别满意。
  又是几句家常间聊,梁百领了皇帝懒懒投来的眼神,主动出声,要带两人退出御书房。
  江簫笙应了,躬身倒行三步,正要转身跟上梁百的脚步,便听阶梯之上,眼神混浊,暮色沉沉的帝王道:「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江爱卿的外祖父提起过你,老人家在新年讲求就是团圆二字,你们祖孙有时间多走动走动,也不算坏事。」
  外祖父?
  江簫笙亲娘一脉早死透了,这所谓的外祖父,自然是指嫡母赵氏的亲爹,文官一派的中流砥柱,翰林学士赵义德。
  在江簫笙的记忆中,他受困于江府的几年时间,赵义德拜访过几回,他都因为身分尷尬,连厅堂都进不得,只能在门外远远行礼问安。
  那屈指可数的会面中,江簫笙很肯定,赵义德对他连话都懒得说,随意摆手,就要婢女拉他离开,未曾正眼关注。
  祖孙情?他还真不知道他与赵义德有那玩意儿。
  江簫笙心头怀疑,到底不敢质疑皇帝,只能低着头,恭顺答应,才踩着明暘的脚步,匆匆退离景明帝的视线。
  帝心难测,他没打算在长封久待,自是不愿沾染是非,对能引起皇帝注目的人事物,是能避则避,以保脱身顺利。
  头一个,当是景明帝讚不绝口的姚大人。
  江簫笙不加犹豫,在梁百退回屋子前,捏了个小金叶子往他袖口塞过去,「公公,那位姚大人是……」
  梁百接过,摸了摸躺在手心的金子,还挺沉的,立刻笑瞇眼道:「仔细说来,姚大人与大人还有点关係,他是承王爷的二儿子。」
  承王姚方源能从眾多官员中脱颖而出,成为当朝唯一异姓王,除却与景明帝感情甚篤,扶持当时还是皇子的帝王上位,最大的功绩,便是开拓疆土,率领亲兵铁狼军从周边国家啃下了好几座城池。
  其中一座,便是江簫笙驻守的泽水城。
  身在边疆,天天喊打喊杀,江簫笙与明暘所知关于长封的消息多半零碎,却绝不可能不认识姚方源,周国的第一神将。
  江簫笙对姚盛有点印象,在他加入军队前,听说那人身为太子伴读,天天诱拐皇子们跟着逃学,性格极野,不若父亲与兄长的成熟稳重。
  不料事过境迁,长封贵人们当作笑话,暗暗嘲讽的二流子弟,竟成了天子倚重的近臣?
  梁百何许人也,一眼看穿明暘面上闪逝的诧异,细声说道:「姚大人于商道极有天赋,陛下甚为看重,点中拔升为锦衣卫指挥使。」
  景明帝在位年载惊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贵冑世家久未清算,早盘根错节。为了安抚他们,他特意收了不少勛贵后代入锦衣卫,予以虚衔。
  据传,景明帝见姚盛天资聪颖,本想送他进科举,以正途入三省六部。无奈他文不成武不就,策论诗文一概不通,什么都只会点皮毛。真要参加考试,头一关就会被刷下来,只能暂且替他安上寄禄官身,并无实权,全凭天子宠爱行事。
  江簫笙沉吟片刻,又问:「我记得承王府世子爷前一阵子也受了重伤,回长封养病?」
  梁百頷首,「是,承王爷亲自领着铁狼军换防,补了世子爷的位置。」
  姚方源长年驻守边关,与妻子分居两地,子息不丰,膝下不过二子一女。
  姚盛是他老来得子,四十好几才有的意外,自然宠得很。于此之前,姚方源全副心血都在长子姚瓚身上,管教森严,寄予厚望。
  幸而不负期待,姚瓚自小便展露出眾的军事天赋,行事进退有度,战功彪炳,如父亲一般深受帝王宠信。
  「竟然是老王爷亲自领兵……」江簫笙咋舌。
  姚方源已届六十高龄,虽有将军之名,实则早将亲兵指挥权交付长子,平时与王妃躲在别庄悠然度日,不爱理会朝堂杂事。
  这次,姚瓚回城养伤,居然需要请老王爷出山坐镇,难道是边关出了大事?
  寒毛乍起,江簫笙越想越不对,差点就要衝回御书房,向陛下稟报返城决心,却被梁百一把拉住。
  「大人别急,边疆并无大碍。」梁百面白无鬚,嗓音纤细。他俯身靠近江簫笙,掩嘴低语,语调是惯常諂媚皇帝的黏腻起伏,「这消息大人隔几日也会听到,我跟大人透个口风倒也无妨。」
  江簫笙低眸,掩住情绪,听梁百继续说道:「魏、齐两国素有恩怨,听姚世子爷稟报,魏国边境突有异动,军队渐往齐国边境方向聚拢,怕是要动真格了,这才请了老王爷出山,压阵安人心。」
  魏国先帝重文轻武,在位时期屡遭齐国犯境,几次大败,选择送出四皇子为质。几年过去,新帝登基,英明善任,气象焕然一新,终于有能耐清算过往丧权辱国的阴霾,便高举迎回皇子的旗帜,发兵齐国。
  无奈周国遭逢天灾、皇子争斗愈演愈烈,内忧隐而未暴,碰上他国交战,要想混水摸鱼捞点好处,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江簫笙道:「边关异动,人心惶惶,有承王爷威名在外,排兵佈阵的本事出神入化,陛下当可安心。」
  老王爷虽不能率领军队衝锋陷阵,可武将们对他多有推崇,若真有突发事故,需要调兵遣将,论经验,论能耐,绝对是当朝第一人选。
  梁百连连点头,说:「陛下也是这个意思,魏、齐两国交战,虽与我大周无关,可世事难免有万一,老王爷见多识广,最是明白如何应付眼下情况。」
  语落,梁百才要与两人道别,就见一名内宦提着袍子,踩着碎步小跑而来。
  没有面对江簫笙的温和,梁百沉下脸,微微昂首,凸起的颧骨雕出几分苛薄,「慌慌张张成什么样,要是衝撞了陛下,你几个头都不够斩。」
  内宦这才慢了下来,羞窘说道:「是姚大人来了。」
  当即换了一副面孔,梁百拋下江簫笙,扭头跑进御书房,隐约可闻他的尖细嗓音热切喊着,「陛下,是姚指挥使来了。」
  正值午后,日光斜落,江簫笙立于廊下,人晒得有点恍惚,眼角馀光忽而闯入一名剑眉星目,身材精实的英俊男子 ,正是姚盛。
  皇宫遍佈雕花梁柱,阳光投入其间,被割裂成块块阴影洒落一地,姚盛大步流星,踩着那些斑驳痕跡,神态飞扬而来。
  不同于大多官员,穿着保守端庄,姚盛于官服外裹了一件袍底缀着艳丽红花的斗篷,那般顏色热烈的红落旁人身上,难免显得俗气,却生生被他穿出了瀟洒不羈,见之难忘。
  距离越来越短,姚盛长于王府,赴宴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见过不少,对江簫笙没有印象,自然好奇,于两人错身前停下,「这位是?」
  两人品级相等,按理无须多礼,可姚盛承王府小公子的身分,足够让江簫笙弯腰抱拳,「姚大人果然好风采,在下江簫笙,才来长封,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江家?可是巡南将军府的二公子?」姚盛睁大眼,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彷彿一点心计都没有,「你这时间不是应该留在泽水应付魏齐两国,怎么会在这?难道你跟我阿兄一样,受了伤回来养病?」
  江簫笙没想到承王会养出这样的儿子,说话如此直白,不由一愣。他见过满肚子坏水的嫡兄,见过狡诈阴险的敌军,就是没碰过自来熟的同僚。
  才要回答,梁百已去而復返,朝姚盛说道:「姚大人,陛下有请。」
  被人打断话题,姚盛似乎有点遗憾,无精打采道:「梁公公你老人家脚程挺好,我话都还没跟江大人说完一句,你就回来了。」
  梁百唉呦一声,「可不是陛下刚吃完药,精神好了不少,我才赶紧来通知大人。」
  「那我真得赶紧进去。」
  姚盛解下外袍交给侍人,动作间露出刀削般矫健俐落的肩颈线条,猛一看,竟比江簫笙这细胳膊细腿的,更像一名将军。
  他微微侧身,对江簫笙笑道:「大人初来乍到,不妨去逛逛花街庆典,要有什么不熟悉的,只管来找我,我带大人吃香喝辣。」
  紈裤子弟般的发言,姚盛说得坦然,甚至生出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引得江簫笙微微侧目。
  怪人,他暗忖。
  迅速收敛心神,江簫笙依然保持疏远的客套,「若有需要,我一定去找大人。」
  到底不能让景明帝久等,待梁百催了声,两人立即分道扬鑣。江簫笙招呼上明暘,拉拢大氅,两人快步走入落雪纷飞的长廊之外,猎猎寒风忽起,鼓起他们的衣袍,彷若飞鳶振翅的弧度。
  姚盛却是在进入御书房前,猛地回首,视线凝在逐渐远去的修长背影上,神色不见方才的亲近,阴沉沉的,饱含试探。
  梁百走在他的身前,见他停下,有些疑惑,「姚大人?」
  「没事。」被冻得发黑的叶片在风中打了个旋,撞在姚盛袍角,没等他挑开,就跌坠在地,自个儿碎得彻底。
  姚盛望着这皇城稀缺的春暖,走得这般无足轻重,轻轻笑了,「就是觉得今年真冷,半点春天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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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架空(再度吶喊
  有查关于锦衣卫,以及寄禄官的资料,于是借了一些设定,但改的部分更多(画重点),官场不是重点,所以有简化很多
  请轻松开心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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