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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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无辜,但她是我的朋友。”
  她们曾经约好要做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最终也的确做了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
  只是一个像武阳长公主那样活着,一个像平溪居士那样死去,自此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你也不无辜。”杨之景道:“你手上的冤魂,未必比她少。”
  程曜灵眉目低垂,自嘲一笑,嗓音沉哑:“我自有我的报应。”x
  杨之景默了默:“她还有一句话留给你,”
  她用那双很像姐姐的黑沉眼眸看着程曜灵道:
  “不要相信皇帝,不要让权。”
  “我知道。”程曜灵点头,顿了顿,问杨之景:“你想要杨家还是崔家?或者两家都要?”
  程曜灵明白,杨之华让杨之景把玉佩交给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把妹妹托付给了她。
  崔尧在家族利益面前背弃过杨之华,未必不会再背弃杨之景,杨之华信不过他,所以一定要他死。
  而程曜灵此刻对杨之景这一问,也证明了杨之华的选择是对的。
  杨之景没有犹豫:“我女儿姓崔。”
  “但你姓杨。”程曜灵目光锋利。
  杨之景蹙眉:“我是出嫁之女……”
  程曜灵打断了她:“你女儿会承继博阳侯之位。”
  “作为老信平侯唯一在世的女儿,信平侯的位子也会是你的。”
  杨之景良久无言,终是道:“多谢曜灵姐姐。”
  程曜灵又补一句:“如果你想入朝……”
  “前车之鉴惨烈,我并无此意。”
  “如果哪天有意了,随时来找我。”
  离开涂山行宫后,程曜灵回府去问雪姑,得知杨之华是在与她京畿重逢,又再度决裂后,被诊出病入膏肓的。
  雪姑无限唏嘘:“病根儿还是出在她孕中,若要保母体万全,那孩子本不该留的,她却决心赌一把,最后连命也赌进去。”
  “当时若没有那个孩子,她压不住金府的形势。”程曜灵轻声为杨之华辩解了一句。
  “那孩子也可怜……”雪姑话到此处,想到了些什么,收了声。
  但程曜灵也并没发觉,她此刻头痛得快要裂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想,杨之华说她马虎,她确实是马虎,竟然从没思索过之前程鸢去请雪姑已是深夜,杨之华为何会在雪姑那里。
  杨之华来探她的病,她满心抵触,不肯动摇,还让人滚,也从没留心过杨之华那夜的脸色比她还难看,连从椅上起身都踉跄。
  她太马虎了,太马虎了,总是看不到要紧的地方,居然没发现那是诀别,那居然是诀别!
  “曜灵!曜灵!”雪姑眉头紧拧,紧张急促地叫她。
  程曜灵听到雪姑的声音,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转头无知无觉的望着雪姑。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恐怖。
  下一刻,她陡然折腰,毫无征兆地呕出一团血来,眨了眨眼,不认识似的直愣愣盯着地上殷红血迹,脑子还没转过弯,胸口一阵剧痛,口中就又溢出了大股鲜血。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雪姑的惊叫,想要回应,却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不得不沉重地堕入黑暗。
  ……
  国不可一日无君,开年长宁公主多次慰劳过京畿联军后,局势愈发明朗,遂严冬肃杀未褪,以大将军程羲、治中齐婴为首的众臣便再三上表,恳请长宁公主承继大统,延续国祚以安黎庶。
  长宁公主三辞三让,终是在正月之末顺应天命,开千古未有之例,入主重明宫,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帝女,以封号为年号,改元长宁,是为长宁帝,大赦天下,班功行赏。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长宁帝追谥先朝帝后及宗室诸王,并遣使赴往各州,将尚在封地的诸王子嗣尽皆召入京中教养,以示厚待。
  念及京中此前几经大乱,朝上臣工凋零,又纳已晋为光禄大夫的奉康伯齐婴之言,任用曾在宫中受教多年的女学诸子填补阙位,且特降恩旨,明诏天下,次年科考,不论男女,唯才是举。
  此事刚提出时,原本引出不少非议和风波,以四朝元老、尚书令赵华为首的几位大臣当堂反对,几番论辩,两方直到罢朝都相持不下。
  但第二日开朝,大将军程羲上奏,直参昨日以赵华为首的诸臣,数罪并举,证据确凿,致使一干人等当庭下狱,之后政令再无阻碍,只待议定具体细节后于各州施行。
  散朝后,迎着凛冽寒风,齐婴在人流中靠近了程曜灵,抓住手臂把她拉到一旁,微微扫视了一圈四周,见附近并无不该听见这段对话的人,才贴着程曜灵满面肃然地低声提醒:
  “曜灵,事儿不能这么办啊,你这跟赤膊上阵有什么区别?”
  “且不论你参的那些人这会儿能不能杀,你至少在明面上要把自己摘出去,叫旁人去弹劾,正所谓谋国先谋身呐。”
  “我不喜欢借刀杀人。”程曜灵道:“我的敌人,我会自己杀。”
  “你……”齐婴气得一甩袖子,但还是咬着牙凑到她耳边,语重心长地告诫:
  “你是进了千秋阁的新朝头号功臣,今日又是第一回参奏,陛下不好拂你颜面,所以先将那些人押下去了。
  但以后呢?你难道回回如此!这岂不是以势压人威逼陛下吗!”
  “你说得对。”
  齐婴闻言面色稍缓,以为自己好说歹说,程曜灵终于听进去了,但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听见程曜灵道:
  “我就是以势压人。”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程曜灵,惊得唇齿几次开合,愣是没说出什么。
  此时余光瞥见有宫人向二人走来,齐婴也便噤了声。
  “程大将军,陛下有请。”宫人对程曜灵毕恭毕敬道。
  程曜灵拍了拍齐婴的胳膊以作安抚,跟着宫人去面圣了。
  齐婴满眼忧虑地望着她们背影,不禁长叹一声。
  “臣程羲,见过陛下。”抵达紫宸殿东暖阁,程曜灵对着长宁帝见礼道。
  她腰刚弯下去,就看见了长宁帝飘荡的明黄色龙袍衣摆,新帝用双手扶住她,温声道:“爱卿不必行此大礼。”
  程曜灵动作一顿,顺势接住这话,抬头道:“多谢陛下厚爱。”
  长宁帝一个眼神屏退左右,门扉闭合后,拉着程曜灵一同坐到榻上,笑道:
  “记得上回与卿同处此阁,已是五年前了,可见岁月草草,当真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
  程曜灵想起当年在这里,连公主都还不是的长宁,战战兢兢向天授帝呈上北戎单于情信,低着头不敢看她和平溪居士的样子,也笑: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绝非昔日可比。”
  长宁帝缓缓叹了口气:“昔日在姑母手下,咱们是同袍,患难与共,相处起来自然无所顾忌,如今是君臣,有些话说出来怕伤你的心,倒是不好开口。”
  “陛下是想说今日朝上的事吧。”程曜灵毫不避讳,直言道:“与此相似的事以后也会有,还望陛下宽宥。”
  长宁帝眉稍微微颤动,目光深邃起来。
  程曜灵神情诚恳:“臣无意冒犯陛下,只是有些事陛下不得不顾虑各方,难以决断,但又不容搁置,那就由臣来做。”
  长宁帝看着程曜灵,沉吟片刻,忽地勾起唇角,悠悠道:“不知道爱卿有没有听说过,为臣之道,有六正六邪?”
  “臣一定是邪臣。”程曜灵很有自知之明,认得干脆。
  长宁帝从容起身,站到了暖炉旁,背对着程曜灵,伸出一只手仿佛漫不经心地烤着火:
  “六邪其五,曰贼臣,专权擅势,持招国事,当年师傅教过的。”
  话是重话,她语气却是玩笑般的轻快,甚至堪称亲昵。
  “臣当年顽劣,没有听课。”程曜灵十分坦诚。
  “那今日这一课……”
  “恕臣也不能听。”程曜灵知道这话太大逆不道,于是紧接着剖白:
  “其实无论邪臣贼臣,臣在陛下面前,都是甘愿俯首称臣的。”
  “陛下想做的事,臣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臣想做的事,不求陛下鼎力支持,只希望陛下不要阻拦。”
  话到此处,程曜灵轻轻笑了一声:
  “待来日臣身败名裂,是邪臣贼臣,乱臣逆臣,陛下不过受一时蒙蔽,将臣正了法,仍是明君贤君,仁君圣君,如此不好吗?”
  长宁帝有一瞬沉默,回头看她:“你如此为臣,丝毫不计长远,有朝一日势穷力尽,千夫所指,连朕也保不了你,怕是粉身碎骨,难得善终。”
  自程曜灵进门以来,长宁帝亦真亦假地念旧,虚虚实实地敲打,这会儿温情迂回的壳子终于被程曜灵一道道锐利的刀锋劈裂,沉声称朕,划清了君与臣的楚河汉界,显露出帝王至高无上的天威来。
  而程曜灵则与她对视,平静道:“我求万世,不求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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