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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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极度的狂傲与自信,那意味着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本质上是拿所有敌手当沙包看了。
  但现在程曜灵不能确定自己不会输了。
  从北戎大营逃出后,她与段檀切磋过许多次,那些段檀说是江湖骗子的大夫们大约并没诊错,她现在的气力的确大不如前。
  这种不如不是说从前的招式她现在使不出来,而是她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在任何时刻都维持着猫捉耗子般闲庭信步的绝对压制力了。
  如今气短力薄,她耗不起了,所以要在最开始就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在旁人看来是更强了,但她骗不了自己,她也并没有想要骗自己,她只是有些麻木地平静接受了,毕竟比这沉痛百倍的事她也都已经一一接受过了。
  眼前赫连先虽然对此误会,但程曜灵不欲开口,在见到赫连先之前,她有愤怒有不解有悲郁,可见到赫连先之后,她一个字也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问。
  她只是攻势猛烈,招招狠厉,朝着赫连先而去。
  赫连先起初招架得极勉强,甚至需要下属解围,但缠斗一久,也渐渐觉出程曜灵后劲不足,全靠一股玉石俱焚的气势在撑。
  发现此事之时,她神色怔了一瞬,看程曜灵的目光极复杂深切。
  世事何其诡谲,毁掉大央之前,她竟然先毁掉了这个女儿。
  余光瞥见远处雨幕中渐大的模糊军旗,赫连先明白是央军的援兵到了。
  她面容一肃,不再与程曜灵纠缠,向着大堤方向撤去。
  程曜灵却不肯让她得逞,孤军深入,偏咬着她不放。
  赫连先退到大堤边上,望着大堤默然几息后,兀的跳入了江水之中,左右惊叫奔逃,而她却奔着自己锚定的方位而去,硬是撞开了北戎士兵之前一直开凿的薄弱位置。
  暴雨之下,大水冲击,那处空隙很快扩大崩毁,江水轰隆肆虐,赫连先也被卷入大浪之中,生死不知。
  程曜灵没有思索一瞬,毫不犹豫地跟着赫连先跃入了江水,江涛汹涌,冰寒刺骨,刹那间没顶,她水性在北人中虽还不错,却也很快感受到了窒息。
  段檀抵达时,看到的就是残破的堤坝,泛滥肆虐的大水,还有举身赴水的程曜灵。
  ……
  央军千难万险地修补了澹江大堤后,大雨方歇,阴沉沉的天幕下,高处山丘的一座木屋内。
  “咳—!”
  喉中扎疼,像是吞了一千根针,程曜灵剧烈咳嗽两声,蜷着身体趴在床边,猛地呛了口水出来,痛苦的神色才有所缓和。
  段檀已换了衣裳,坐在床沿缓缓拍着她的背,动作轻柔。
  程曜灵也穿着件干净的布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垂着头看自己发尖掉下的水珠,默了良久,嗓音嘶哑,带着水底砂石般的粗粝,扯扯唇角,问:
  “她还活着吗?”
  段檀知道程曜灵说的她是谁,不好遮掩隐瞒,于是只语焉不详道:“怕是凶多吉少。”
  “嗬。”程曜灵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气音,语气微弱凄绝,却也藏着滔天的愠怒怨恨:“我还没死,她凭什么死?”
  “程曜灵,”段檀语气阴森得吓人:“你是真的想死?”
  “总不能只准你想死。”
  “我什么时候……”段檀沉着脸皱起眉头。
  “咱们第一回见面,你落水之后,根本没想过活着上来,所以我明明救了你,你却怀恨在心咬了我,不是吗?”
  此番程曜灵与段檀身份颠倒,在江水里做了一回被救的人,知道了在水里想死的人是什么样子,恍惚间彻悟当年之事,这才有了这段话。
  段檀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绪:“你我不同……”
  “自然不同。”程曜灵冷笑着轻嗤一声:“你母亲又没有想和你同归于尽。”
  “段司年,你现在好声好气地救我劝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发觉是我母亲杀了阿宁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她低咳几声,依旧垂着头不看段檀:
  “我在想,我宁愿那个人是你,一切要真的是你和良王做的就好了。”
  “你从前说,你相信我的品格,这就是我的品格,你现在见识到了。”
  段檀深深闭目,喉头滚了滚,眼眶微红,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将程曜灵烧烫的身体圈进怀里,抱紧了她哑声道:
  “你只是太痛苦了,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怎么会明白不被母亲所爱的辛酸难堪?你怎么会懂被母亲算计戕害的痛苦?
  程曜灵心中不屑,只当段檀在做徒劳的安慰,没有抵抗,也没有言语,靠在段檀胸膛上,一派冷然死寂。
  许久,她听到段檀又开口:
  “当年……推我下水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我再见她时,她已悬梁自尽。”
  “曜灵,我们是一样的。”
  有滚烫的泪落在程曜灵脸上,好似她也哭了一般。
  程曜灵霎时心中剧震,怔愕不已,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却被段檀扣住后脑,牢牢按在了胸膛。
  他继续道:
  “见到母亲尸体的时候,我很厌恶那个救我的人,我觉得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用活着承受这些。”
  “后来你记恨我,又来找我报仇,其实我那个时候已经能听到一点声音了,但并不想理你,你用咬我当作报复,我也只觉得你幼稚,远远不如那些真正阴毒狠心的人。”
  “再往后,你非要拿我当朋友,我起初不屑,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你一直都对我好。”
  “人心不足,我渐渐厌恶起你在我面前提别人的名字,但那时候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觉得你是因为我又聋又哑,可怜我,所以才对我格外亲近,就更不敢在你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时常有些阴晦偏激的念头。”
  “直到我们决裂,很多年后,你再归京,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糊涂了,可我都记得。”
  “我记得你的样貌,记得你总会多写一点的那个错字,记得你爱的花,记得你想要不淬毒的暗器,记得你有胃疾。”
  “还记得你说,你对喜欢的男子好,就是想要他也能对你一样的好。”
  “我太想你也喜欢我了,所以做下了不少蠢事,但现在想想,那些事虽然蠢些,却都很好,都是你做过的,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哪怕我照猫画虎做得蠢了,也觉得好。”
  “我还骗来了你为我燃起一夜烽火,那么好的、意想不到的好事,竟然也发生在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我从前不喜欢烽火,但你送我以后,我就喜欢了。”
  “就像小时候,我厌恶别人救我、自以为善意地接近我,但最后还是被你救了,还是喜欢上你。”
  “你一直都是我的例外,这一次,能不能让我当你的例外,让我也救你一回?”
  段檀声音罕见的柔和低切,让人听着恍如梦中。
  可程曜灵默然许久之后,却残忍地打破了这个幻梦:
  “段司年,我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其实根本不用你劝,此番我既然没有在澹江中葬身鱼腹,往后便会好好活下去。”
  “但我活下去,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从北x戎回昆吾之后,一直有意在避战,而且不止是避战,还在避着你,你应该看出些端倪了吧。”
  段檀点了头,程曜灵继续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守着大央?”
  “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我父亲是大央人,可我从没见过他,我母亲生在北戎长在大央,自认是北戎人,可我与北戎交战多年,彼此血海深仇,我自然也并非北戎人。”
  “大央给了我爵位、食邑,可是更毁了我阿娘、我母亲、父亲、师长、前辈、朋友,还有两个孩子。”
  “我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多到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为大央战斗的理由。”
  “这大央不是我的大央,它带给我的只有束缚、痛苦,和无法消弭的恨。”
  “如果有的选,我只想做一个九妘人,要仙鹤潭做我永远的故乡。”
  “可是我回不去了,九妘因我而亡,我再也没有故乡,我守的是他乡,杀的是他乡,天下之大,都是他乡。”
  程曜灵仰起头,把眼泪逼回眼里,唇齿都在颤抖,却竭力稳住声线:
  “小时候在九妘,人人爱鹤,后来到京城,贵女们常以凤凰自喻,可我不是九妘人,也没法成为京中贵女,我只想回到阿娘怀里,做那只在树上啾啾叫的短尾巴小鸟。”
  “但她说,说阿娘死前恨我,所以其实我也不敢死,我很怕见到阿娘,我怕她真的恨我。”
  “我一直、一直很怕在乎的人恨我,那一年你说过恨我以后,我想了很久,觉得是不是母亲也恨我,杨之华也恨我,很多人都恨我,只是我太蠢了,所以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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