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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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眉,你不要这样说——”顾元珩看到姜眉一笔笔写下这样残忍的话,又想起那句让他连日来寝食难安的“且做慈母汤”,不免心头一窒。
  只是见姜眉还要写下去,他便停了劝慰之语,把人揽紧了一些。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因为我从前也做过坏事。”
  “收钱为人卖命,视人命如草芥。”
  “我一直在找自己的妹妹,找了许多年。”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早就死了,我的小妹甚至还没长大,青州大旱的那年,她就被吃掉了。”
  炭笔断了。
  姜眉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轻轻将掉入床榻间的碎屑捡起。
  “无碍,我再去给你拿一支,没事的,你等我。”
  顾元珩看着那颤颤巍巍的字迹,一时愕然,他不舍得离开姜眉,也不忍留她一人。
  他起身去拿炭笔,姜眉的背后变冷了几分,她悄悄落下几滴眼泪,砸进被褥织花的暗纹上。
  “好了,小眉。”
  他把炭笔放在姜眉的掌心,在她的耳侧轻声安慰。
  姜眉顿了顿,继续写道:
  “看到那些人骨头和被剔下来的肉,我就想起来我的小妹。”
  “刀子割在肉上很疼,我知道的。”
  “她还那么小,那时候她要多害怕。”
  “所以后来,我便很少沾染荤腥,慢慢的,一口也吃不下。”
  姜眉哭了,啜泣声飘散在窗外的淋漓雨幕中,顾元珩静静抱着她,用彼此的温度抵抗这夏时清寒。
  “小眉,今后你有什么心事,要同我讲出来,切莫一个人闷在心里。”
  姜眉点了点头,把这难以言说的积郁倾吐出来,已然让她好受了许多,何况这是楚澄。
  她擦净了腮上的泪痕,转过身主动抱住顾元珩的肩膀,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谢谢,不过你也不要难过,也不要想那些画面,会睡不好的。”
  顾元珩心中唯余怜惜,苦笑着呢声道:“好”
  “小眉,你可还记得妹妹们叫什么?还记得她们的生辰么?明日得闲,我让人在城郊寻一处风水宝地,为她们建一个衣冠冢吧。”
  顾元珩轻抚着她的额头,又道:“如今你是我的至亲之人,她们是你的亲姐妹,这些理应是我做的,你不必推辞谢绝。”
  姜眉犹豫了许久,只给了他两个名字,姜芮和姜盈,至于生辰之日,姜眉就连自己的也不记得了。
  只是不知因何缘由,提起生辰二字时,她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顾元珩因而主动说起了自己的生辰之日。
  夏至。
  姜眉捏紧在手中的小册子和炭笔掉落在了被榻上,下意识抓紧了楚澄的掌心。
  顾元琛的生辰,也是这一天。
  他说这一天也可以是她新的生辰,他说会陪她过好这个生辰。
  依照他的谋算,也是打算这一天把她作为赠礼,送到陛下的床上去。
  “小眉?”
  见姜眉面色发白,额前沁着冷汗,顾元珩柔声问她是否不喜欢这一日,或是这一日曾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故而让她耿耿于怀。
  他在姜眉额前落下一吻,安抚道:“好,我们不提生辰的事,你若是想不起来了,便可以想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日子做生辰之日,今后我在这一日为你庆贺,也和你一同悼念妹妹们可好?”
  “嗯。”
  只是姜眉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她的生命中,没有哪一日值得留念庆贺。
  就像先前顾元琛说是夏至,她便答应了,因为这一日似乎并未发生过不好的事。
  何况那是他的生辰。
  太可笑了,她这一身残破,唯一能展示出来给人看见的一丝真心,也成了千疮百孔的笑话。
  姜眉觉得肩头有些寒凉,便挽着楚澄的手在他身侧躺下,犹觉得寒凉,便主动抱紧他。
  顾元珩见状,吹灭了床头的灯烛,却并未睡下,只是借着月光仔细端瞧一番她的脸。
  他这才发现,她的眼里噙着泪水。
  “楚公子,你喜欢生辰之日吗?”姜眉在他掌心写问道。
  顾元珩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便也认真思考起来,答案是喜欢。
  瞧姜眉的模样,或许是她又在胡思乱想些过往阴霾,若他也答兴致尔尔,想必她也不会再问下去。
  “我若是想把夏至当做自己的生辰之日,可以吗?”
  顾元珩并未立即回答,先俯下身去抱她,才觉她肩头一片冰凉,惊讶她身上方才还暖着,只不过是闲话几句的功夫,便成了这样,甚至贴紧她时,整个身子似乎瑟瑟地发抖着。
  “小眉,你身上很冷吗,怎么不告诉我?”
  心里说过要待她千倍百倍怜惜,终究是有了疏漏。
  姜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转过头望着他,鸦羽一半墨蕴的睫毛,借着依依月色,在睑下形成了一道阴影,遮着眼眸,藏着一滴眼泪。
  顾元珩一时情动,俯下身在她眼角处啄了一下。
  “好啊,你能同我一起过生辰之日,我自是求之不得,也好过一人面对着香果珍肴无趣。”
  姜眉又问他生辰之时常做什么,顾元珩不免想到月余前的一番安排。
  “多是和亲人好友设宴欢聚,外出赏玩,收些贺礼祝福罢了——今年或许不同,一来是有你同我一起,二来是我远行在外,并无亲朋在此。”
  他柔声道:“小眉,你也许久不曾出门了吧,等你的伤养好之后,我们的生辰之日,我带你去定州城城郊赏玩一番可好?”
  “嗯。”
  她在他怀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低应道,仰面主动亲上他的唇瓣,他亦热烈回应。
  小腿被抱起,半勾挽在他的腰上,她又变成了一条小水蛇,缠着他不放。
  床榻吱呀作响,不多时她便觉t得浑身麻软无力,顾元珩从她的呢喃中分辨出了一个“酸”字。
  顾元珩便换了个不叫她腿酸却叫她脸红的姿势。
  他多劳动些不怕什么,隔一时去接一把从他肩头滑落的小腿,倒是也十分有趣。
  窗外雨声渐沥,两人的呼吸在夜色中交织,灼热地缠绕,直至天色将明。
  *
  “提前设宴?”
  听罢何永春读信,顾元琛一双眸子总算是添上了几分色泽,怔怔的掀起帘子,眺向前方仄缩在密林之间不见边际的路,不禁蹙眉扶额,胃间一阵翻涌。
  何永春连忙叫停了车夫,让顾元琛枕着自己的腿,奉上热茶,为他拍抚后背。
  “王爷还难受么?一连三日大雨,官道一时被毁,这旧道的确颠簸了一些,我再让车夫小心些——”
  “不必,”顾元珩抿了一口热茶,低声说道,“本王无碍,丞使可有赏过?”
  “王爷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只说您病得厉害,带血的帕子也让他们瞧见了,陛下命您寻找的草药亦一并带走。”
  “嗯,给我看看。”
  顾元琛要来了天子的亲笔信和密函仔细读了一番,手指一松,便如弃物一般滑坠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意思。”
  他紧闭了双眼,回想着信中“恳切之语”,蹙了眉头转过脸,蜷进绒毯里。
  “皇兄不是说要在夏至生辰之日庆贺大捷之喜,为此连连催逼半月有余,让本王快些回定州,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何永春为他揉按着眉心,只当是哄着他,不满道:“嘿,依老奴看,许是陛下想明白了,想来陛下和王爷同一日生辰,若是在当日设宴,王爷战功赫赫,扬我国威,自然是万众瞩目,陛下不愿被王爷压了势头,便又改了主意。”
  “不论何时,这自是应当的——”
  顾元琛用指节叩了叩桌台,不满道:“可是他说今年生辰之日设宴他不便出席,又是做什么?”
  “说什么为本王一人设宴,好啊!他倒是想得周全,谁来庆贺?让太后和顾怀乐,还有新回来的宗馥芬齐坐一桌,一起气死本王吗?”
  言罢,他不禁又觉得眼眶隐隐作痛,何永春连忙安抚:“王爷,既如此,我们便自己过生辰,最好是那时我们先回京城,回我们王府快活去。”
  提及“快活”二字,何永春的声音虚颤了几分。
  莫说是王爷,就是他,又如何能真正快活起来呢?
  当日王爷和姜眉那丫头都已经约定好了,夏至之日,她就能以侧妃的身份陪着王爷出席宫宴,好好的风光上一回。
  此后,再有宗赴将军上下帮衬着,她得一个好身份,便是名正言顺的敬王妃。
  不是都约定好了,她和王爷一同到东昌去,今后一生一世都逍遥快活着。
  怎么忽然就闹成了这样,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身子也不好,到底去了哪里?
  何永春从前觉得这丫头没礼貌,又凶又倔,如今回想起有关她的事,无不是可怜心疼。
  都怪他,那日就算是被她用剑捅出几个窟窿,也把那误会同她说明了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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