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妇 第1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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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月摇金, 清辉随云气拢散时明时晦,落入殿中,与昏幽烛光相融, 照映兽鼎气升,龙涎兰麝沉郁。
  砸落满地的碎瓷裂玉俱被清理干净, 新的安神汤药静摆在大红酸枝桌上, 殿门紧闭。
  宗懔坐在檀榻边, 解冠披发, 掌掩抚额上,丝袍襟敞,膚肌起伏间,隐见薄珠滑淌。
  静寂良久,终撤了手, 掀眸直眄不远处呈盘上深翠玉碗,目中戾漠,片霎,躁恨横生。
  这些日,他夜夜用这些东西,安神汤,安神酒, 安神香……
  然而外物终究是外物,什么安神宁神,不过是能让他勉强入眠, 至于入眠之后的不宁、醒来之后的戾郁,全然无解。
  下颌绷紧瞬息,猛然起身,迳向殿中紫檀柜疾步而去, 速开了柜门,而后又忽顿住。
  按在门边的手背上,青筋如虺伏隆而起,气力不着痕迹愈发收重。
  良久,伸入柜中。
  长指极快便熟触及一片如丝若水柔軟,是他埋舐过不知多少回的物什。
  缓而又缓,慢慢抽出,妇人常贴身子的殷粉裹肚钻入目能触及之处。
  不过他一掌伸开之大的小小软料,绣有团团牡丹。
  往日唇鼻壓下时,会深深埋入引人墮迷、難以自拔的馥軟香壑,可呑,可咬。
  往往这时候,会有一只顫着的手,揪住他脑后的发,泣聲让他起来。
  宗懔眉心阴沉骤然更深,咬牙将掌中物倏攥紧,回身过帘,落帐入榻。
  仰面朝上,繁罗丽织、缀珠缂金的帐顶即使烛暗依旧晃耀着华光。
  悶气深重出入,闭眼的间隙,夤夜旖梦回入识海,恍在眼前,尤蒙耳边。
  妇人温柔的轻唤,如蜜的抚慰,潮起涌落时的泪、耳鬓厮磨时的无奈浅笑,羞愤至极时的怒嗔,坐搖容纳时的慾香銫意……
  或真或假,或忆或幻,如同绮线情丝钩成的密网,困笼住了他,却又在睁眼时,不留半分温痕爱迹。
  他被痛恨暴怒冲了头脑,只想着与她博弈赌斗,叫她得了逞,离了他身边,却把他自己的感受全然忘了,以至于现在又陷到当初那般煎熬的境地里。
  昼醒时怀中空空,入夜后戾欲更是淤堵无疏,他在这里生受着,她在那山寺里反倒如鱼入水了般,从始至终,不得好眠的只有他一人。
  这些日暗卫传回的书信,她晨钟暮鼓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安,短短十几日,又和一群先帝朝的旧妃打成一片了,前两日飞鸽回府的密画中,她已经闲得开始在那破院里头养花。
  她从来就是个薄情寡义的,才多久,才不过半月,就将他抛诸脑后了!
  牙关紧合至隐磨作响,复阖上眼,如同先前许多日一般,抬臂,将掌心经久缠留丰软馥香的兜肚蒙捺面上,深缓压紧。
  另一臂长伸至下,不甘、烦戾,最终还是自握。
  喉间悶嘶沉促阵阵。
  ……
  仲夏昼长夜短,天光尤未破云而出,夜禁尚存,禁军劲马飞疾出宫,奔越朱城玉道,急刹太子府金钉正门之外。
  姜四海冷汗满额,被手下人自榻上唤醒、俯耳密言之时,一瞬瞌睡虫骇得全消,下床险些将摔个马趴,囫囵披了正衣,几乎是连滚带爬到的主院正殿。
  灯盏烛笼大亮,侍人们见他模样立时知晓必是有大事突临,一刻不敢耽搁开了殿门。
  姜四海踉跄冲到里间坠地刺金长幔前,猛跪刹身:“殿下!宫里来报,陛下病危——!”
  而后重重俯身磕下去。
  未几,纱幔倏掀,宗懔撒发披袍,狭目肃厉。
  “备马,进宫。”
  “是!”
  -
  承宁伯府,主院。
  深夜,房门才被推开,来人发须花白略乱,一身官服都未来得及褪去。
  他甫一入内,在桌边撑着脑袋小寐的年长妇人惊震了身子,倏睁开眼,连忙艰撑身站起。
  “今日如何了?”承宁伯夫人快步上前,为自家丈夫解下官袍。
  承宁伯到底年纪大了,十日来一直入宫候疾,疲惫至极,缓摇着头,边将官服褪下,道:“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十日前,宫中大变,顺安帝病情急转直下,龙体崩危,太子连夜入宫侍疾,但情况已经到了人力无可转圜的地步,朝中重臣老臣均被召至龙榻前,以防皇帝有遗旨交代。
  承宁伯夫人闻言,心中虽已早有预料,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到这步了。”
  顺安帝病危,那么,太子就要——
  “对了,”她眉宇间不安,低声,“冼文已经到了庐州了,今个儿傍晚到的平安信。”
  承宁伯身一顿,也罕见沉默,抬眼,与同样面上难掩沉重的妻子对视良久。
  不久前,依靠他保举入京的世侄苏冼文被外调离京。
  ……是太子,亲下的令谕。
  他到底是历经两朝的老臣,立即便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微妙气味,而这时,知道消息的妻子竟也脸色十分难看。
  在家将房门一关,两厢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一对,便对出了个让他们心惊肉跳、骨震胆颤的结果。
  那就是,他们次女的妯娌,被抄家的许府的守寡儿媳,怕是和太子殿下——
  房中静默良久。
  终是承宁伯闭眼,叹道:“离京便离京了,平安,就好。”
  总好过,被未来新帝记恨、打压。
  “后头一段时日,朝堂都会动荡,明日让衡儿他们都过来,我要交代些事。至于冼文那儿……你代笔,给他回封安抚的信,庐州的刺史金成嘉当年与我是同窗,我再写一封到金府的谒信,让他多照顾着些冼文,你一并着人送去庐州。”
  “好。”
  -
  末夏,六月初三,子时,皇宫丧钟齐撞,足四十五声。
  大乾第十六代君,顺安帝,驾崩。
  京畿之内,凡皇寺道观,均引柱撞钟,以传国丧之音。
  深夜的钟声荡荡沉沉,如同天外来响,寂静山林、幽寂古刹,骤然被荡波打破安宁。
  郦兰心从梦中惊醒。
  只恍惚了一瞬,便知耳边沉重不断的钟声并非幻觉,然看向外,显然不是晨钟敲响之时。
  披了外衣下榻,提灯小心出了屋门,跨出院子。
  脚方出门槛,便已见旁路上陆续有比丘尼们匆匆来回。
  “师父!出了何事?”扬声急问。
  行色匆匆的比丘尼脚步不停,只同样扬声回了一句:“陛下殡天了!”
  郦兰心瞳中骤然急缩,呼吸顿止一瞬。
  陛下……驾崩了?
  那就意味着,
  那人,要登基了。
  第一百二十章 不会治病
  帝崩, 举国行大丧仪,禁舞乐、宴饮、婚嫁及一切喜娱之事,人户皆白, 天下举哀。
  大行皇帝棺椁停灵太极殿,后嫔公主、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俱遵仪制于大殿内外跪守服丧, 每日三哭, 三祭, 七日而殡。
  天暑赤热, 新帝有旨,应循大行皇帝遗意,免礼制所定停灵七月下葬,三月即可入长陵。
  登基大典由钦天监择一月内吉日,礼部规办, 新帝即位,昭告天下,改元乾昌。
  ……
  近日朝堂可谓风声鹤唳,云沉风抑,百官诸臣大多徊徨提心,生怕行差踏错。
  如今的新帝乃宗室亲王承位,却不像前朝往代同样由宗室过继而来的那些个弱主般根基不稳。
  一来, 新帝本就是领兵救驾得位,名正言顺是其次,要紧的是西北亲军兵强马壮, 大将如云,又有先帝托付引指,禁军京兵一拢而握,帝畿天下尽在掌中;
  二来, 四王之乱时,京中官卿宗室、世府名门俱受了血洗残剐,又或与逆王们有千百丝缕联系,逆乱牵连极广,缺位甚多,只因新帝仁宽不行彻究、不兴株连,朝中游走模棱之众方避过一劫,刀头活鬼幸得留命,自然不敢有半星妄动,得特擢补缺者也暂且兢兢,惶惧失去难得天机,再遭贬谪,至少数年内,朝上难再现结党争斗局面。
  是以,当今新帝龙椅稳固,且隐有破淤清天下之雄展大望。
  唯一点,新帝年轻气盛,性情阴晴难定,傲桀专行。
  崩逝的大行皇帝虽不精国事、君德鲜寡,却生性平和,不好杀伐镇压,待下优柔仁厚,故而朝中臣工对着杀上帝位的新君可谓是又惧又畏,直至今日都有些难以相适。
  新帝自监国之时起便已独擅狠断,偏又正值春秋鼎盛,身强力壮,耳目手眼不知何时扎入京城众臣府邸,不容半点沙砾在眼。
  现下新帝即位,登基大典尚是其次,最让满朝文武焦议如沸的,是如今后位空悬,六宫无人。
  但新帝却迟迟无开选秀女以充后宫之意,新帝尚为太子时,便已多有谏言,储君应早日成婚,但均被按下。
  国丧跪灵结束之后,六部之中凡历经两朝乃至三朝之廷臣俱同上奏,提议于国丧之后选秀。
  后位空悬于国不安,新帝应尽早择后,而后礼部、内侍监将世府名门贤德贵女之册一并呈至龙案前。
  然而名册与奏抄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久无旨意。
  朝臣焦急,屡屡上谏,可新帝不是冷然漠睨,就是挥手让人把谏表收上,并淡褒一句众卿为国为朕殚精竭虑,实乃一根根国之栋梁。
  这下便是痴儿傻子也瞧得出来,新帝还是不愿充填后宫,不立后也罢了,连妃也不选,却不知是何缘由。
  未等朝臣们准备联起再谏,从宫中大监处透出的一道口风如雷轰电转,海沸河翻,霎时震得诸府惊魂破胆——
  陛下近日受朝臣们谏言有感,一觉先帝崩逝方且不足一月,朝中便于国丧之际多言后宫之事,虽知臣下们是一番为国为君的热肠忱情,但此番举动着实令陛下心中略为先帝感到凄寒;
  二是,想着国丧禁嫁禁娶,大抵京中不止百姓苦闷,臣工们也是颇觉抑勒,待丧期过后,陛下定亲自为朝中多多谏言的大臣们家中儿女指婚,只要门第相配者,不论品貌喜好,都指上一指,必让丧期后的京城红绸满户,喜队盈街,
  只是不知众卿家意下如何?
  翌日朝上,谏声顿时消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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