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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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垮萧潭的得意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他曾以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得到凌之嫣就会幸福,可是被凌之嫣这般憎恨,他却开始犹疑了。
  自己跟萧潭毕竟是有交情的,太妃死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感触。
  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的样子,那天风很大,房顶的瓦片窸窣作响,当时她躺在床上满眼的遗憾,明明虚弱地说不出话,却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愿合眼,他哭得很大声,看着母亲油尽灯枯。
  后来他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母亲当时还能开口说话,遗言究竟会是什么呢?
  再后来他慢慢明白,不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母亲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好好活下去。
  到底怎么样才能称得上好好活着呢,如果母亲还在,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吗?
  司空珉揉了揉额头,收回自己漫无边际的思绪,默念义父常说的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讲究礼义廉耻,他或许到现在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凌之嫣,削藩的事也一样,萧潭对凌之嫣余情未了,身份又远高于他,如果他不趁机出手的话,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也许哪一天统统离自己而去,他不能允许最坏的情况发生。
  别无选择,只好如此。但凡他有得选,都不愿让自己在凌之嫣心目中变成那种让她感到不齿的人。
  司空珉也奔波累了,本想回书房歇息一晚,还没抬起脚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守在屋外,一夜无眠。
  凌之嫣会明白的吧,他做的一切,都是想好好守着她。
  一夜漫长无比,凌之嫣在屋内安静了整宿,天微微亮时,她竟然从里头拉开了门。
  司空珉倚墙而坐,听到开门的吱呀声连忙打起精神回头望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无措,心绪复杂。
  凌之嫣垂着手,目光涣散地回望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有话跟你说。”
  司空珉听她主动开口,还以为她想通了他昨晚说的话,心怀期待地直起身,体贴道:“是不是饿了?”
  凌之嫣淡淡嗯了一声,脸色有点奇怪,司空珉来不及细想,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拿着根什么物件,他还没看清,只见银簪寒光一闪,凌之嫣将银簪一头生生戳在他肩上。
  凌之嫣没什么大力气,但是锋利的簪头还是没入了司空珉的血肉,大概有一指的长度。
  司空珉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去瞧,镶着流珠的银簪贴在他衣衫上微微颤动,一股灼痛顿时直抵心间,血滴染在青灰色衣衫上向周围洇开,像是自己心口的疼扩散开来。
  早起准备打水的顾婆远远地瞧见这场面,吓得将手上的木桶都扔了出去。
  “夫人,你——”顾婆慌张着想上前阻止凌之嫣,却被司空珉抬手挡在了半路。
  司空珉忍着疼,声音涩然道:“你别管。”
  凌之嫣见他站着不动,并未心软,咬唇将银簪拔了出来,换了一口气,随后手起簪落,在方才的伤口旁边再补一记,司空珉肩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顺着肩膀一路蜿蜒,触目惊心。
  “为什么不躲开?”凌之嫣双目充红地哭道,声音断断续续地,“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苦衷,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竟然毫无悔过之意,我不愿让孩子有你这样的父亲!”
  司空珉听完她的指责,干笑了两下,然后握着她的手将银簪往自己伤口处狠插了下去,新的伤势比前两次的都重。
  血很快滴在地面上,在清早的庭院里发出刺耳的嗒嗒声。
  “这样呢……能让你在乎我一点吗?”他红着眼眶问,自己都不理解自己是在干什么,居然能为了儿女情长这样作践自己。
  凌之嫣傻傻后退半步,一会儿低头望着地上的血,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的司空珉,吓得语无伦次:“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前前后后所有的事,你背弃萧潭,你把我骗得这么苦,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说完这些,神志清醒了些,声音颤抖道,“我亲眼看到太妃死在我面前,她本来好好的,说没就没了,我们欠了萧潭一条命,如果有报应的话,会不会报应在我孩子身上,你都没有想过吗?”
  司空珉流了好多血,脸色煞白地劝慰:“你不要吓自己,那是太妃自作自受,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有什么报应也是落在我身上,我可以扛。”
  他是真的认真想过,只要能如愿跟凌之嫣高高兴兴相守,他可以付出除此之外的任何代价。
  司空珉在府中养伤五日,凌之嫣不顾他的劝阻,一个人搬回了后院,浑浑噩噩地看了几天的日出日落。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原来的那个自己,已经被扔在詹阳王府的惨淡夜色里了。
  她不确定是因为对萧潭心有亏欠的缘故,还是因为担心萧潭会报复,总之,原本想要了断的念想消失殆尽,心里只剩对他的牵挂和放不下。
  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萧潭变成两片柔软的蒲公英,长在大荒之地,被风吹散了也会被雨打湿裹挟在一处,在茫茫天地里纠缠萦绕,想挣也挣不开。
  第38章 天各一方 人的心居然可以疼成这样……
  詹阳王府留下来的几个奴仆一同料理了太妃的后事, 孔征厚道,待萧潭守完三十六日丧期后,才真正传达了朝廷削藩的旨意。
  私德有亏, 收回封地, 贬为庶人。
  司空珉背后是武阳侯,萧潭在宴会那晚做的事,有司空珉这个人证在, 孔征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不管殿下当时是有什么苦衷, 在宴会上夺人姬妾的罪名都无从开脱。此外,郡府有人递了匿名书信,告发殿下曾插手过平南郡的官吏更替之事,不过殿下请放心, 此事待下官查仔细后,会给殿下一个交代。”孔征自认已足够公道。
  萧潭睫影沉沉, 整个人形如枯木, 听完孔征的话之后,微陷的眼窝仍是空寂一片。
  如今人为刀俎,他过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添油加醋, 成为又一条削藩罪名。
  他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落到如今田地,萧潭反倒还有一丝侥幸,幸亏没有娶成凌之嫣,不然现在岂不是连累了她。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求陛下赐婚的上书没有结果,他马上就要变成一介草民了, 不值得陛下浪费时间。
  “孔大人不必费心了,左右我已是待宰羔羊,多一条罪名少一条罪名, 对我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萧潭声音沙沙,对孔征嘲弄道。
  孔征听他意志消沉,似乎没有任何念想了,不由得定睛觑他,琢磨着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萧潭如今是束手就擒了,但这世上的事哪有这样简单呢?
  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孔征在官场游走多年,见过朝堂内外太多起起落落,知道世事无绝对,能绝地反击的大有人在。他也知道,陛下眼下只是削藩,为了防止激起其他藩王的联合反抗,陛下是不会对萧潭赶尽杀绝的。
  萧潭心有不甘,假以时日,势必要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孔征想到这一点,自然思及更长远的事。
  孔征叹了口气,主动宽慰起萧潭:“下官虽然没怎么跟殿下打过交道,可是下官却知道,詹阳王殿下与其他藩王不同,殿下您是有志向的。”
  萧潭仍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想不到孔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弄明白了我是什么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孔征不动声色:“此次削藩,朝廷拿殿下开刀,也是为了威慑其他藩王,这恰恰肯定了殿下的威望。”
  萧潭听到威望二字,只觉孔征是在挖苦他,不禁挑了挑眉:“孔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糊涂了。”
  孔征垂首道:“殿下久居封地,对朝中之事有所不知,这两年陛下龙体有恙,武阳侯正渐渐把持朝政。”
  萧潭听到武阳侯便冷哼一声,难怪司空珉在平南郡愈发狂妄,原来事出有因。
  孔征轻叹着继续道:“武阳侯排除异己,撺掇陛下打压朝中的皇亲国戚,但昭王爷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已经悄悄予以反击了。”
  萧潭心里一动:昭王叔?
  “殿下身为萧氏子孙,昭王爷不会放任殿下一败涂地的。”
  萧潭侧目望去。
  见萧潭感兴趣,孔征笑了笑,随即开诚布公道:“如今昭王爷经略西境战事,严将军奉命在西境与姜约国对峙,西境可正是用人之际,殿下此时从军,想必大有作为。”
  萧潭断然拒绝:“我不会去西境的。”
  他知道孔征是好意,可是那种兵戈之地,九死一生,他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留在潇湘城至少还能有一个念想。他接下来是无法与司空珉抗衡了,可是他也没想过要落荒而逃,为了凌之嫣,他不能离开。
  萧潭的回答在孔征意料之中,他拱手客气道:“下官也只是提议而已,去或不去,决定权在殿下手上。”
  孔征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萧潭听来却觉刺耳,孔征似乎很有把握,他最后一定会改变主意?
  萧潭还有诸多疑问,孔征却行礼告辞了。
  不过,孔征临走前还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殿下打算留在潇湘城,可是潇湘城容得下殿下吗?”
  孔征离去后,萧潭呆立良久,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有支离破碎之意。
  凌之嫣上次骂得没错,他除了有詹阳王的身份,其他什么也不是。现在好了,大势已去,连藩王身份也没有了,彻底被司空珉打败了。这样的他,就算厚着脸皮留在潇湘城又能给得了凌之嫣什么?
  可是,他只会打猎和游山玩水,即便去了西境也不见得就会有作为……
  黄昏落尽时,身后有人开口唤他,萧潭才再度回过神来。
  是刘寅来看他了,竹影这次也跟着一起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萧潭从前总隐隐察觉竹影对自己颇有微词,想不到如今他沦为庶人了,竹影居然还能雪中送炭。
  刘寅一来便忍不住禀报要事:“殿下,竹影今日去了凌家一趟,听说司空珉前几天已派媒人去提亲了。”
  竹影在一旁轻轻点头,面带遗憾。
  萧潭的肩猛地一颤,双眸也跟着黯淡了许多。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这些日子只能暗中打听凌之嫣那边的事,知道凌微澜夫妇已经从海疆平安回来了,凌之嫣在那不久也回凌家去了。
  他给凌家带来的风浪应该算是平息了,可是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人不安,他也无能为力了。
  竹影留意到萧潭的神情,默默将食盒放在了案上,她此前从未曾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觉得萧潭可怜。
  萧潭偏转过脸,避开二人的目光,几乎是呼着寒气在问:“凌家答应婚事了吗?”
  刘寅摇头宽慰萧潭:“还没有。”
  萧潭听罢,眸色晦暗不明,他知道凌之嫣在犹豫,有一念之间,他真的好想冲动地再翻墙去凌家一趟,带着凌之嫣一起离开。
  这个念头很快便被打消了,凌之嫣才刚刚过得安稳一些,他不能再做对她不利她的事了。更何况,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萧潭了,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
  刘寅又讪讪地嘀咕道:“郡府有好事者给凌大人通风报信了,说司空珉家中有个怀孕的姬妾,凌大人知道后动怒了……”
  萧潭眉头紧锁,那晚参加王府宴会的人都知道司空珉身边带着一位怀孕的姬妾,可外人不知道那就是凌之嫣。
  好事者这样一提醒,凌之嫣为了不让她父亲误会司空珉,大概只能坦白那个所谓的姬妾就是她自己了。
  她怀着孩子,根本耽搁不了多久,只要凌家对婚事点头,司空珉很快便能娶她过门了。
  萧潭的沉叹声自肺腑破出,为今之计,好像只有杀了司空珉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刘寅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在一旁苦思半晌,最后想出个馊主意:“殿下舍不得凌姑娘,干脆带她远走高飞吧。”
  刘寅的话一出口,便被竹影狠狠瞪了一眼。
  萧潭两道眉峰重重压了下来,思绪翻涌:“我也想,可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了,司空珉要对付我易如反掌,我能带嫣儿去哪里?让她跟着我颠沛流离吗?”
  即便有办法,他也不敢断定凌之嫣会愿意跟他走。
  入夜后,萧潭倚着桌脚一夜无眠,孔征白天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留给他的选择不多,真要在潇湘城当个籍籍无名的庶人吗?司空珉又怎么会放过他呢?
  王府如今很多屋子空着,夜风都透着颓败。奴仆动手洗劫王府的那晚,他最在意的那顶灯笼落下来被踩坏了。那像是一个征兆,有藩王身份的时候,他都守不住凌之嫣,更何谈被削藩之后?
  他还记得从前和凌之嫣在船上幽会时说的玩笑话,那时她问他——是愿意当詹阳王殿下,还是愿意当个行走于山林的猎人?
  当时他跟她说,若是真的被削藩了,他就上山当猎人。他还说,想让她去给他送些吃的……
  那样的甜蜜,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出现。
  熹微晨光浸透了窗纸,萧潭的眼眶睁得酸涩,眸底残留着暗夜时分的心绪起伏。
  天亮后,强烈的不甘心未曾消退半分,萧潭候在馆驿外,心意已决。
  孔征开门见他赶来,悠悠道:“下官就知道殿下是有志向的。”
  萧潭淡然道:“还请孔大人稍作安排,可别让我一到西境就白白送命。”
  孔征笑容舒朗:“下官多年来在朝堂上独来独往,若是对人包藏祸心,岂能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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