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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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止喜爱将身边人统统换掉,如今连那位管京中数家铺子的老大掌柜也要动,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纵然日后要换,也不能换得这般急切、这般生硬。
  卫泉慢悠悠地把玩着一串玉坠,吊着眼角望我:“想来这是弟弟作为下人时的经验之谈了,倒是我的过失。”
  我倒也无甚反应,这样拿我出身调侃的暗话,他并非第一次说了。
  反而是站在一旁的风驰,跃跃不忿。
  我察觉到卫泉的目光落在风驰身上,似笑非笑,几分打量的戏谑。心中一紧,赶紧朝风驰使了个眼色,眼底狠狠剜了他一记,让他出去。
  若非怕风驰日后撑不住,我真想大骂他一顿。我走了,你还留在这府里,能斗得过大少爷么?
  风驰气鼓鼓地拱了拱手,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玉珠子轻磕,发出清脆的响声。
  卫泉继续道:“唉,我还是要好生跟弟弟学学这驭下之术。看看这府里的能人,个个对你忠心耿耿。”
  我在心里暗自翻了个白眼,面上不动声色,没接他话里话外带刺的钩子:“不若先安排个二掌柜,跟着大掌柜一并做事,日后再徐徐图之。”
  卫泉笑着应下,歪着脑袋问我:“弟弟这些手段,是父亲教你的吗?”
  见他不再揪着刚才的话不放,我松了口气,赶紧顺坡而下:“是啊,父亲教我许多,我还远未学全。”
  “这样么。”他将胳膊拄在椅子旁,托着脸,“那为什么现在是你来教我呢?爹很忙吗?”
  他的神情天真无邪,我却知道这话若答得不好,他怕又要恼我,然后称病不出了。
  正思忖措辞,他却抢在我前头再度开口,声音依旧缓慢,唇角微翘:“人都说,第一个孩子总是最金贵的,若是唯一一个,那便更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可惜,明明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但偏偏因为你,这份金贵就变成了遗憾。”
  卫泉的话音未落,我脑中却冷不丁浮现出二公子的模样。
  我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个人,但最近二公子出现的频率,却比这过往几年都要频繁地闯入脑海。
  好像他们这样的人,天生便有一种自觉高人一等的气度,看似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可我知道,那都是披着皮的刀子。
  这样的人,我从来得不到欢喜。
  对卫泉那点本能的愧疚,也在这冷嘲热讽中逐渐消散了个干净。
  若不是父亲的嘱咐,我早已一走了之,不必日日赔笑,事事退让。
  我眸色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靠坐在椅背上,不再掩饰:“兄长若实在不耐烦,再忍我些日子便是。等我将府中事务一一交代妥帖,便不再碍你的眼。”
  卫泉闻言,倒没生气,反而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他道:“你来一一交代妥帖?这偌大的家业,离了你便不转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笑了一声:“呵,小山,你真的很单纯呐。”
  我皱紧眉头,厌恶别人这样看我评我。
  好像哪怕这几日我翻山越岭、劫后余生,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不谙世事的废物。
  卫泉顿了顿,话题一转,突然问我:“你和李将军关系很好吗?”
  我不解其意。
  他垂眸继续把玩着玉坠,声音缓慢却清晰:“当初李将军寻到我,将我送回卫府时,还特意嘱咐我,要善待你。我还以为你们交情极好。”
  我心中一怔,一阵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却并未在意我的沉默,淡淡道,“真好啊。我也想与李将军交个朋友。”
  我喉咙干涩,胡乱应了一句:“为何?”
  卫泉却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当然是因为他令人敬佩啊。除此之外,可能还有……冷面将军那提起朋友时,一闪而过的柔情吧。”
  猛地,好似有什么重物,砸在我脑子正中央,激起一阵嗡鸣。
  一闪而过的柔情?
  他是说,李昀在提到我的时候,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我还未细想清楚,卫泉已不紧不慢地续道:“初见到李将军时,我快要病得不行了。于是,我向各路神佛许愿,能有谁来救救我。然后,不知是哪位神仙真的显灵,将李将军送了来。他亲自照料我,几夜不眠,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他还同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泉说着,眼里竟真泛起点点感激,“果然不过两日,他便告诉了我身世真相。”
  接着,卫泉便如数家珍一般,讲起李昀是如何照顾他,如何为他解心中疑窦,又如何亲手安排心腹,一路护送他回南地,送进卫府。
  “可惜,李将军总是太忙了。但日子还长,我们趣味相投,总会成为朋友的。”他说着这样的话,眼睛紧紧盯着我,看我的反应。
  我不知此事是真的如此,还是卫泉故意这样说来气我。
  但都不重要了,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似神明一般的李将军,可以轻易给别人带去生的希望。而带给我的,却只有痛苦。
  我沉默了许久,胸口像泡水的陈纸,一层层褶皱开来,软塌、腐败,碎不成形。
  我轻声问:“你可曾问过他,为何会突然去寻你?”
  卫泉微顿片刻,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因为你不得太子欢心了。”
  我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地说出口,仿佛这事原就该如此,人人皆知,不值遮掩。
  我怔在原地。
  “所以,我才说你单纯呐。”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宽长的书桌,站到我面前,依旧吊着眼,“你分不清自己的位置,这就是原罪。”
  我怒目回视他,看到他目光里的不屑,以及一丝奇怪的怜悯。
  “爹的心思真奇怪。明明我和他才是血脉至亲,他却偏偏更袒护你。”他停了片刻,像是咽下一口气,“就因为你来得早一步,就该占尽好处?我不喜欢。”
  他叹了口气,重复道,“我不喜欢。”
  突兀地,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像是被冰水从后心浇了一盆。
  卫泉的语气让我心中发寒,我那向来敏锐的直觉一瞬间叫嚣起来,很危险。
  而可怕的是,我无从防备。
  于是,我只能强作镇定,挺直脊背,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如你所说,你们才是血脉至亲。”我站起身,与他正面相对。
  他略矮我几分,换我垂眸看他,居高临下一般,“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卫泉没有直视我,反倒后退一步,垂首低语:“他们都向着你……李昀,还威胁我……爹也……”
  这些词句碎碎念念,不成章,却如一把钝刀刮在我心口,让我瞬间警觉。
  正要再问清楚些,他却不再说了。
  卫泉换了口气,笑着答应我方才提议:“我会照你说的做,大掌柜暂且不动。”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要雷霄和雪独留在我身边。”
  我下意识想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未来不知走向几何,而此刻的我,已无太多选择。
  沉吟片刻,我开口:“雷霄和雪独,不止武艺高强,更是忠心之人,父亲视他们如亲子一般。”
  卫泉闻言轻哼一声,慢慢笑了,神情意味不明:“我已经和爹提过了,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就这样不欢而散之后,我数日未再踏足东院。
  但我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只要将今年的上贡之物,这一桩最紧要的差事安排妥帖。
  其余之事,父亲自会一点点教他,轮不到我再多言。
  概因宫中前阵子新晋了一位贵妃,圣宠正隆,喜闻香,喜珠宝。
  然后没过多久,宫中便又一道旨意下来,命南地水师与香行协力,遍寻奇珍异宝以献宫中。准确来说,就是献给这位贵妃。
  依照圣旨下达之日推算,商船此时应已归航在即。
  快则一月有余,缓则不过三月。眼下正是归期将至,我却心绪难安,连日里总觉心神恍惚,眼皮也频频跳动。
  果不其然。
  天光才亮,风驰便猛地推门而入,声音带着未曾掩饰的慌乱与急促:“爷,快些起来,商船出事了!”
  第47章 风声鹤唳
  前厅,父亲面色苍白,神情凝重,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心头猛地一沉,莫非事态,已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在来的路上,我已开始设想诸般补救之法。
  虽说商船失踪、整船货物无影无踪,但此等变故并非往年未曾发生。海上波涛骇浪,大海之威素来难测,只要人未尽,货尚可补。
  卫府仓库尚积压不少货物,皆为原计划运往各处商铺之物,内中亦有几件奇珍异宝,可堪充数。
  再则还有香行协助,未必不能一搏。
  可父亲的神色,却像是已至山穷水尽的边缘。
  “父亲,我刚已命人开启仓库,又准备遣人往京中与临城各地搜罗珍宝,定不至于全无章法。”我看着父亲凝肃的面容,缓声道,“最多十日,定可将所需补齐。”
  堂中一时沉静,沉闷的气息悄然蔓延。
  父亲垂眸沉思,未即刻回话。
  我便也静候,一边筹划着后续安排。
  看来此事未竟,我须在卫府再留一月,待一切稳妥,才可离开。若圣上问责,亦由我一人担下便是。
  可思绪回转,依然感到疑惑。
  如今已入盛夏,南洋一带尤为酷热,按往年经验,过了冬潮与梅雨,正是海上最为平稳之时,怎会忽然失踪。
  念及此,我忍不住出声:“父亲可派人查探了?是触礁?还是风浪覆船?怎会音讯全无?”
  父亲沉默良久,抬起眼,像是终于做了某个决定。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小山,这事你不必再管,我会亲自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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