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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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老师看着这个字,缓缓点头:
  “你看,笔活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它开始呼吸了。”
  他看着她,眼神带着鼓励,“艺术这条路,尤其是书法,从来不是逃避伤疤的地方,恰恰相反,它是安放所有生命痕迹的地方,包括你的风暴,你的治疗,你的迷茫,还有你现在这份想要‘定下来’的心。”
  “不要把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对立起来。她们都是你。集训还长,高考也并非终点。慢慢来,让笔下的痕迹,跟着你一起重新生长。”
  周老师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撬开了耿星语心中那块坚冰的一角。她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却无比真实的“定”字,眼眶微微发热。
  她依旧不确定前路如何,依旧害怕那片记忆的空白和情感的温吞。但此刻,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光——
  或许,她不需要强迫自己变回从前,她可以学着与这个经历了风暴、正在缓慢修复的、新的自己相处,然后用这双或许不再激烈、但更加坚韧的手,去书写属于“现在”的篇章。
  她重新拿起笔,蘸上墨,这一次,感觉手腕似乎沉静了一分。
  周老师嘴上不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看着那个靠在窗边的女孩,目光里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了然与赞许。
  耿星语的状态,确是一日好过一日。并非指她突然变得如何神采飞扬,而是她身上那种紧绷的、试图与什么对抗的劲儿,渐渐松了下来。
  她依旧安静,但不再是空洞的安静,而是一种如同深潭水、内里自有暗流与生机的沉静。
  她不再执着于每一笔是否完美复刻古帖,也不再焦虑于自己笔下是否还有从前的“争”气。她开始真正地“读”帖,不再是机械临摹,而是去感受颜真卿《祭侄稿》笔墨间的悲愤决绝,去体会苏轼《寒食帖》字里行间的萧瑟与旷达。
  她甚至开始尝试将旅途中所见的山川气息、将母亲电话里强装无恙却泄露的一丝疲惫、将自己服药后那种奇异的平静与疏离……所有这些复杂的、属于她此刻生命的滋味,都试着融入笔端。
  笔下线条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僵硬与虚浮,变得沉稳而富有韧性。那份因“空”,不再是她恐惧的敌人,反而成了一种奇特的容器,让她能更纯粹地去接纳和转化古人的精神与自身当下的体验。
  她的字,少了些少年人不管不顾的锋芒,却多了一种历经磋磨后、知其艰难仍要向前的静默力量。那是一种将痛苦沉淀后,结晶出的、更为内敛的光华。
  第76章 死亡
  周老师偶尔踱步到她案前,看着纸上日益浑厚圆融的气象,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有时会指点一两处用笔的关窍,或与她聊几句古人书论中的心境。
  他知道,这姑娘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和通道,剩下的,无非是水到渠成的功夫。
  某日课后,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耿星语刚完成的一幅小楷作品上,字字珠玑,气息贯通,隐约间已有了大家风范的雏形。
  周老师驻足良久,目光从那张宣纸,移到窗外杭城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明。
  他端起手边的紫砂壶,啜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今年云省的书法状元,大抵,也是定下了。
  这并非妄断,而是一位老匠人,看到一块璞玉历经打磨,终于褪去石皮,透出内在温润而坚定的光芒时,所产生的、毋庸置疑的确认。
  距离联考只剩下两个月。
  耿星语的状况稳定得几乎让人产生错觉。药物将她的情绪维持在一个狭窄而平稳的通道里,不再有撕裂的高峰,也不再有吞噬一切的谷底。
  她每日在画室度过十几个小时,与笔墨为伴,生活规律得像钟摆。周老师看着她笔下日益凝聚的气韵,偶尔会露出欣慰的神色。所有人都觉得,最坏的风暴已经过去,这个女孩正稳稳地走向一个可以预期的未来。
  直到那个下午。
  杭城的秋日,天空是一种清澈的高远。耿星语刚抽出时间完成一套文化课模拟试卷,手腕有些发酸,正站在窗边休息,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叶一点点被秋风染黄。
  手机在画袋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到是家里一位不太常联系的亲戚。
  一种本能的、冰凉的预感,像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四肢。
  她接起电话,声音还算平稳:“喂,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和悲伤:“星语啊……你、你那边集训结束了吗?能不能……尽快回来一趟?”
  “……怎么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手指用力攥住窗框,指节泛白。
  那边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斟酌最不残忍的措辞,但最终,只是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和一句破碎的话:
  “你妈妈……柏岚她……今天早上,突然……走了……”
  “走了”?
  这个轻飘飘的词,“走了”,她甚至没能立刻理解这个词在此刻承载的重量。
  肝癌晚期。靶向药。最后一种。
  这些她一直刻意回避、却又深植于心的字眼,此刻像沉船碎片般猛地浮出脑海。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关于突发性脏器衰竭,关于走得很安详,关于后事的安排……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哭,也没有问。她甚至异常冷静地回复了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尽快回来。”
  挂断电话,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窗外,秋光正好,银杏叶的金色明亮得有些刺眼。
  画室里,其他同学削铅笔的沙沙声,颜料盘碰撞的清脆声,低声讨论的絮语……所有声音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却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还在执笔,书写着关于“安定”和“未来”的笔画。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麻木得像是别人的手。
  母亲走了。
  那个会强撑着笑容说“一切都好”的妈妈,那个会趴在她手边疲惫睡去的妈妈,那个与她约定“一起治疗,谁也不当逃兵”的妈妈……不在了。
  巨大的、绝对的空洞,并非瞬间将她撕裂,而是像潮水般,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蔓延,吞噬掉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稳定与感知。
  她没有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觉得,刚刚那个还在为联考拼搏、以为生活终于走上轨道的耿星语,像一个被突然戳破的肥皂泡,“噗”地一声,轻飘飘地,碎裂在了这片秋日暖阳里。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膝盖。
  画室里无人察觉角落里的异样,只有窗外那棵银杏树,一枚金黄的叶子,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画室里的同学陆续离开,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她拿出手机,订了最早一班回云省的飞机票。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画案前,看着上面未完成的字帖,笔墨纸砚整齐地摆放着,仿佛在静静等待主人归来。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那支她用了很久的毛笔。
  然后,她收回手,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联考,未来,书法,乃至她好不容易维系住的、看似平静的生活……
  在死亡到来的这一刻,全都失去了重量。
  飞机穿越云层,将杭城的秋色与画室的墨香远远抛在脚下。耿星语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棉絮般铺展的云海,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
  她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感觉胸腔里那块自接到电话后就形成的冰坨,正在随着高度的下降而不断膨胀、变硬,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呼吸。
  引擎的轰鸣声中,她回到了云省。那个曾经充满母亲气息的房子,此刻被一种肃穆而悲伤的氛围笼罩着。亲戚们红着眼眶,低声交谈,看到她回来,纷纷投来怜悯和担忧的目光。
  柏岚已经被整理好遗容,安静地躺在客厅临时布置的灵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布单。
  耿星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过去。脚步落在瓷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她停在灵床边,低头凝视。
  母亲的脸庞很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只是那脸色是蜡黄的,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曾经会温柔注视她、会因为病痛而蹙起、又会因为她一点点进步而绽开笑纹的眉眼,此刻永久地闭合了。
  耿星语伸出手,指尖悬在母亲冰凉的脸颊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却没有落下。她怕惊醒母亲的安眠,更怕确认这触手可及的冰冷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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