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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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唯一让她感到难过的事情是,他与她,他们之间的诺言又没兑现——他壮志未酬,终究死在了临安这个膏梁锦绣之所,没来得及带着她,并辔去往天大地大。
  他们这辈子,许了三次诺,失了三次约。
  ——想想都觉得好笑。
  因着泸川郡王并未婚娶,身后亦无子嗣,遂由其妹乐平县主赵嫣作丧主,服大功,为兄守灵。原本是该从赵家宗室里过继一个儿子,但赵清存早有钧旨,哪个他都不要。
  赵嫣并非一人来守灵,她还带着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
  母女二人皆着丧服,跪坐于灵堂内。
  白日里吊唁赙襚者熙来攘往,晏怀微一直没寻到机会。直等到天色已暗,诸人陆陆续续散去,这才让她得了空子,可以走入灵堂与赵清存挨得近些。
  虽然生着火盆,可灵堂内还是森然阴冷,晏怀微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缓步走向赵嫣,跪坐于对方身边的蒲团上。
  原本垂着头的赵嫣感觉到身边有人,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晏怀微,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娘,舅舅呢?”偎在赵嫣身边的小女孩突然仰头问她,“舅舅怎么一直不在?”
  “舅舅走了。”赵嫣回答。
  她的嗓音很难听,似是哭了许久,已经把嗓音哭得似破锣般难听。
  “舅舅去哪儿了?”小女孩又问。
  赵嫣双唇颤抖,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哽咽,便哭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母亲的泪水滴在女儿的小脸上,明明一人哭,却似二人皆落泪。
  小女孩抬起手,用她柔软的小手在赵嫣脸上擦了擦,认真说道:“阿娘,你别哭。舅舅许是出去玩耍了,玩够就会回来。”
  话音甫落,赵嫣却哭得愈发凶狠,双手捂脸,身体抖得厉害。
  ——孩子在安慰她。
  这样小的孩子,已经懂得安慰母亲,稚嫩的嗓音说着稚嫩的话语,却是一心一意只想让阿娘别哭。
  晏怀微的眼眶也变得湿润,她牵住小女孩的手,将之牵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行春。”小姑娘大方回答,“是舅舅给我取的。”
  姜行春,将行春,这名字真好。
  “你喜欢舅舅吗?”晏怀微又问她。
  “喜欢!舅舅特别好!”
  原本已打定主意不再为赵清存落泪,可在听到小女孩如此真挚的话语时,晏怀微还是没忍住,刹那间便是泪如泉涌。
  “是啊,你舅舅他,特别好。”
  晏怀微低着头,感受着泪水沿面颊淌落,像是要带走什么,也许是爱意,也许是回忆。
  过几日便要出殡,故而宗正寺的胥长、胥佐等人正在灵堂外忙碌地吩咐着打醮、扛幡等事宜,不时便有吆喝声远远传来。
  而灵堂内则是安静的,惟闻偶尔响起的女子啜泣声。这悲泣非但不吵,反而衬得周遭愈发冷寂。
  长明灯摇曳,仿佛照见五蕴皆空,此间有未散的魂灵在虚无之中垂眸浅笑。
  晏怀微拭去颊边泪水,对赵嫣道:“快入夜了,县主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赵嫣明明已经疲累至极,但仍是烦躁地摆了摆手,没答应。
  晏怀微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觉赵嫣身上讨嫌的脾性,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全然接受。
  于是她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县主身怀六甲,夜里凉,纵使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
  赵嫣惊愕:“你怎么知道我有身孕?”
  晏怀微没说话。赵嫣虽未显怀,但白日里她立于丧幡下的时候,曾看见对方偷偷捂嘴干呕,再加上无意识护着肚子的模样,遂推测出这是又怀了孩子。
  赵嫣头胎是女儿,可姜家到底想要个儿子,且最好是嫡子——所以赵嫣还得生。
  眼下这位脾性娇纵的县主领着一个怀着一个,眉宇间俱是疲态,纵使是官家疼爱的妹妹又如何,嫁了人,就身不由己。
  思量片刻,赵嫣终究同意了留晏怀微在灵堂,而她则拖着滞重的身子、牵着女儿去往客堂休息。
  赵嫣离去后,灵堂里便只剩晏怀微一人。
  跪坐蒲团之上,晏怀微用了整整一夜,将她和赵清存的相遇、相爱、怨恨与痴缠全部回想了一遍。
  想着想着就想到赵清存病重时,曾三番五次催促她赶紧回娘家。
  他懂医术,恐怕那会儿就已经料到自己时日无多,而像他那样雅致清俊之人,当然是不愿意自己垂死的模样被心上人看到。
  死亡太过丑陋,一点儿也不适合临安的“玉骨兰郎”。
  想了一整夜,晏怀微不仅忆了旧事,也为自己的将来做好打算。
  她不会再回晏家,也不会再嫁作他人妇,最好的归处也许是去找樊茗如。两个人可以做一对儿小尼姑,看山看水,诵经礼佛。
  可惜,赵清存并没给晏怀微留下诵经礼佛的机会。
  次晨天刚蒙蒙亮,吊唁的、做法的、招魂的才刚开始摆活儿,晏怀微撑着守了一夜的疲惫身体,缓步走出灵堂。
  孰料刚至堂外,就见宗正寺胥佐引着数人向她这边快步行来。
  当先一位身着明绿公服,头戴展脚幞头,瞧便知是府衙中人——绿色公服,其职应不低于七品。
  此官身后还跟着三名身着皂衣者,约略是他的贴书小吏。
  这人行至晏怀微身旁,低声说了句“烦请张娘子稍待”,而后入得灵堂,先是依礼向着灵座叩首祭奠,末了又回到晏怀微身边。
  晏怀微被这些人的阵仗弄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们是来寻乐平县主的,刚想说县主身子不适,却见那穿着明绿公服之人做了个手势,道:“张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纵然心内疑虑重重,但晏怀微还是跟着那几人向僻静处走去。
  行至远处专为路祭而搭起的祭棚内,没了那些吹法螺、敲法鼓的嘈杂声,那人这才向晏怀微自我介绍:“鄙人乃户部房地窠左曹员外郎欧阳珉,与岐王殿下颇有些交情。如今殿下共那王子乔乘白鹤而登青云,羽化飞仙,终是可哀可叹。”
  听闻此言,晏怀微赶忙向那人拜了个万福,心头却是讶然,户部的人找她做什么?
  欧阳珉从身后小吏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给晏怀微,道:“岐王殿下病重时特意交待,倘若他不在了,便将此物交给张梨枝娘子。娘子且打开看看吧。”
  晏怀微迟疑着打开木匣,见内中放着六张文书,仔细一瞧,竟然全是红契!
  她震惊地抬头看向欧阳珉,难以置信地问:“这些是……如何说?”
  “诚如张娘子所见,这些原本皆为岐王名下赀财。殿下离世前曾再三叮嘱,要将这些全部改做娘子之名。”
  欧阳珉耐心地向晏怀微解释着:“此匣内有三份地契,一份扑买契,还有一间铺子和一座民宅。殿下吩咐鄙人,定要将这些物什亲手交与娘子。这些都是殿下留给娘子的,税银已缴,房地契也俱凭牙保,娘子尽管放心收着便好。”
  听闻此言,跟在欧阳珉身旁的一名贴书忍不住讶然:“有了这些岂不是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欧阳珉叹道:“何止吃穿不愁。临安府寸土寸金,有了这些,张娘子便成了咱们临安数得上的富贵人了。”
  说话间,欧阳珉从木匣中抽出一份契纸,向晏怀微详细述说:“譬如这份丰稔楼的扑买契,此契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丰稔楼的营收皆归娘子所有。娘子应该知晓,临安府的酒楼最是赚钱的买卖,此乃活水,娘子渴了便取一瓢饮,纵使渴饮三千瓢,也不过分毫而已。”
  仿佛散财童子拦路塞钱,晏怀微已被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欧阳珉的话却还没说完,只见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铜信筒递给晏怀微,继续言道:“另外,殿下还留了一笔现银,目下暂存于官巷前街许三郎金银铺内。此乃凭证,娘子可持此文帖自去取来。”
  待一切说完,欧阳珉完成了自己“散财童子”的使命,这便带着贴书小吏告辞离去,唯余晏怀微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懵懵懂懂抱着木匣回到灵堂外的时候,晏怀微感觉自己像抱着一座沉甸甸的大金山。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何感受,只觉心和身体都是木愣的——人在巨大的震撼面前,头脑往往会变作一片空白。
  晏怀微原想着逃离红尘,可现在,她却得到了这样一只宝匣。
  她明白,这里面不仅装着钱财,亦装着牵绊和深情。
  她当然可以千金散尽之后自去出家,可赵清存特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不就是想让她能够尽情做自己想做的,既享荣华、亦行好事吗?
  晏怀微思来想去,决定暂时先不削发,暂且留在红尘中再看看情况。
  数日后,岐王出殡,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绵延数里,丧仪奢侈。晏怀微身份卑微,只能随王府仆从一起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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