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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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混乱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但惟有一件事,赵清存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亲眼看见父亲死在自己面前。
  懵懂之中,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叛乱,什么是死亡。
  父亲拒不接受朝廷招安,宁愿孤身赴死。但却在死前叮嘱他,要保护好母亲,要好好活下去。
  再后来,在朦胧错杂的光影里,他看到一个容姿英武的男人向他走来。
  行至近旁,那人蹲下与他平视,问他愿不愿意去鄂州。
  赵清存攥紧手中小竹棍,提防地问:“你是谁?”
  “我姓岳。”那人回答他。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这个姓岳的究竟是何人,也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自己愿不愿意去鄂州,但他想,去就去,我才不怕你!
  父亲死后,洞庭十八寨愿意归附朝廷之人,皆被编入岳家军,而赵清存和母亲也被接去了鄂州。
  他们在鄂州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田舍,还养了鸡鸭,日子虽清贫,但却是快乐的。
  鄂州也有许多湖泊水泽,赵清存与他的小伙伴们——是一群狗见了都嫌的愣小子,时常一起去湖上打野鸭。
  船只飘飖水面时,他总会忍不住四下张望,只可惜看来看去,皆不是洞庭模样。
  大约长到六七岁年纪,赵清存被噩梦捉住,在漫长的黑夜里,噩梦逼迫他一次次回到父亲死去那天。
  他被痛苦和黑夜纠缠着,想不出办法,于是便想自杀。可笑那时候他连究竟该怎么死都不弄不清,死了半天,怎么还活着?!
  彼时是云哥递给他一把朴刀,并对他说,想死就手提长刀去战死沙场,自尽算什么男子汉!
  自那以后,赵清存开始跟着军营里的叔伯哥哥们习武。每每瞧见背嵬军铁衣寒光,身骑烈马,手提钩镰,便会忍不住口水直流。
  母亲在鄂州改嫁于岳家军的一位准将,怀赵嫣的时候,那位准将在颍昌府对战金人的战役中殉国,赵嫣成为遗腹女——是的,眼下已经没几个人知晓,赵清存和赵嫣其实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生赵嫣的时候母亲难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像一盏快要燃尽的灯,再没了精气神儿。
  赵嫣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兄妹俩的母亲便因产褥热而离世。
  那是赵清存第一次知晓,原来不只战场会死人,生孩子也会死人。
  ——都是拿命去搏。
  他亲眼看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死于产床。死于战场倒是痛快的、英雄的死法,而死于产床,那是一种缓慢的、无法言说的折磨,直到把一个女人的生命彻底熬干。
  自那以后,赵清存的噩梦又添了一笔。
  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女儿,无父无母,日夜啼哭。若非岳元帅之妻李娘子果断出手相助,赵嫣断然是活不成了。
  至绍兴十一年四月,张俊、韩世忠、岳飞等人皆被明升暗降,夺去兵权。
  是年八月,岳飞被免去枢密副使之职,回庐山赋闲。
  ——奸佞的獠牙已然亮出,陷害之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
  便是在那段忐忑难安的日子里,为保护赵清存不被斩草除根,他们兄妹二人被送往秀州赵子偁处。再之后,又是几经波折,最终被送到了繁华富贵的临安。
  彼时赵昚刚刚出閤开府,在浑浊而险恶的朝堂形势之中,活得如履薄冰。
  兄妹三个可怜人便是在这种情形下聚于一处。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撑持,相互保护,在临安府这片肮脏的泥淖中,他们努力为了对方而活下去。
  不过说实话,刚到临安的时候,赵清存其实是有些讨厌赵昚的。
  因为赵昚与云哥、雷哥都不一样,他没有那种横刀立马的沙场锐气,平日里说话总是彬彬有礼,特别不痛快。
  赵清存想,这样的人就算将来当上皇帝,定然也是个任人摆布的窝囊废。
  但在兄弟二人相处的过程中,赵清存逐渐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假如前方有一把拦路利剑,年少的赵清存必会拎着竹棍杀过去。可竹棍如何打得过利剑?他自然会失败,会被刺至遍体鳞伤,甚至丢了性命。
  赵昚却不做这种莽撞事——他会选择绕路,从别的地方兜个圈子溜过去。
  “还能绕路?!”弟弟惊诧。
  “有何不可?”哥哥十分镇定。
  年轻气盛的赵清存想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现在,他终于想明白:是啊,有何不可。
  重要的不是走左边还是走右边,也不是走阡陌还是走街衢,而是——向前行去。
  只要能抵达终点就行了,纵使中间走了些弯路又如何。
  人生的路那么长,走岔了又能怎样,大不了重头再来。
  赵清存睁开眼睛,耳闻屏风外赵昚和晏怀微仍在慢条斯理地说着过去,他却不禁想起了自己最初从兄长身上悟出的关于人生的道理。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也许他早该知道,他的人生要抵达之处根本不是临安。
  ——这世间有比临安更苍莽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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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自官家谕旨审办私酤一事后, 齐家脚店已全部被查封。
  赵清存所料不错,从齐家入手彻查,确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
  齐家在临安府经营着十几间脚店, 若想敛财聚富, 就必然贩出数量极大的酒水。赡军酒库和酒楼因着泸川郡王的脸面,眼下已不给齐耀祖售酒。那么他的酒水来源则无非两处:要么自酿,要么舞弊。
  但齐耀祖不大可能在家中自行酿酒,因为酿酒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曲糵。
  本朝榷酤制度细分有二:其一乃榷曲,其二才是榷酒。
  曲便是指“曲糵”,此乃酿酒必备引子, 惟有酒曲发酵之后才能酿出甘美酒液。但酒曲于我朝市井间严格管控, 亦不得随意交易。
  没有曲糵,齐耀祖就无法大量私酿, 那么他就必然要走第二条路——勾结更为有权有势之人。
  酒水买卖从来都是一本万利, 单说绍兴三十二年, 当年一年的酒课(税)便已逾千万贯,足可见其中厚如金山的利润。
  便是在这种暴利的引诱下,许多人铤而走险, 纵使搭上仕途和性命,也要蹚一蹚这浑水。昔年东京开封府, 因私酒牟利而受到严惩的官员已经不在少数, 自建炎南渡, 朝廷也一直在查处市井间的私酤行为, 但却屡禁不止。
  赵清存手中原本就已掌握了一部分与齐耀祖勾结之人的名姓, 原想着再钓几条大鱼出来,但因晏怀微的突然行动,他亦无法再忍耐, 遂果断出手。
  此次由皇帝亲自下旨,责令诸部彻查此事。
  府衙顺藤摸瓜,不过短短数日便揪出了好些牵涉此案的朝廷官员。
  这其中,户部侍郎李安国纵容自家亲戚于赡军酒库低价买酒,之后再加价倒卖;吏部郎中崔磐勾结公使库,巧立名目,违律倒卖公使库中所贮酒酿;甚至还有翰林侍读侯勐等人,擅取官库曲糵造酒,而后又私自鬻至临安诸多脚店。(注1)
  圣上震怒,责令严惩。
  与那些饕餮之徒比起来,齐耀祖只能算是个打下手的小螳螂。但他因见私酤之事有巨利可图,便屁颠颠地参与其中,细论下来,亦是“功劳”不小。
  半月之后,临安府衙判下齐耀祖受笞五十,循配隶法,刺配琼州编管,所有家私抄扎入官。
  “你满意吗?”赵清存忽然问晏怀微。
  说这话时,他正将她按在怀里,带着她在欲海的白浪之上颠沛流离。
  房内燥热,二人潮湿的肌肤紧紧贴着,呼吸不畅,心动至地坼天崩。
  晏怀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清存问的是什么,但却被对方冰冷的语调弄得不知所措。
  她以为赵清存是在说他们此刻的缠媾,遂将檀唇贴在他肩上,正想咬他一口,却听赵清存又重复了一遍:
  “齐耀祖被刺配琼州编管,你满意吗?”
  晏怀微呼吸一滞,没咬下去,唇齿从裸/露的肩头滑过,仿佛一道温热幻影。
  她并未回答他,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句问话是有怨意的——他怨她利用了自己,但又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晏怀微闭上眼,忽而忆起张先写过一首小词,其中一句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现在想来,心有千千结也不过如此。她和赵清存之间,注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劫难。万亿劫火烧灼,此生不能平宁。
  说不清两人之间究竟是谁输谁赢,反正你来我往打了八十一个回合,到最终都淹没于一场缱绻快意。
  没有道理可讲,她和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需要再讲任何道理。
  他们是彼此的无题诗,只因相思太过炽烈,遂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那便不说。
  赵清存俯身吻向晏怀微,花瓣噙着花瓣,舌尖相抵,忽然尝到一味芳心苦,微涩,微甘,微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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