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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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蹑手蹑脚走过去,她也在门边坐下,隔着一扇门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那人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似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担心我吗?
  他今夜还会留在这为我守着吗?
  赵清存,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不用守了。……哎,不对不对,赵清存,其实我还是有点儿害怕的,你可别走啊。
  晏怀微在心里念叨着这些有的没的,抬起手,将手指轻轻贴在门板上。
  门内一人,门外一人,隔着一道门墙,仿佛隔着不可跨越的天堑。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她知道他在,可她却看不见他,也触碰不到他。
  晏怀微想,赵清存和齐耀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齐耀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偷摸她的手,还偷扯她裙裾。而赵清存,他却只因担心她害怕,就整夜整夜睡在门外,将她护着。
  她小心地把手掌贴在门上缓缓摩挲,仿佛在抚摸他的后背。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轮廓,他坐在门外的样子,他微阖的双眸和清润的嗓音,还有他眉心那瓣惊艳的兰花。
  赵清存……赵清存……赵珝……承信郎……
  ——你怎么能这么好啊。
  她在心里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只觉自己这辈子已是岌岌可危——有幸识得眼前月光明,旁的人哪还能再入眼呢?
  思至此,晏怀微忽觉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从十万由旬之外向着自己席卷而来。
  这满室的寂静虚空之中,似有看不见的蝴蝶蓦然振翅。她被那些无形的蝴蝶蛊惑着,引诱着,一步步向密林深处那抹迷离的白月光靠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拉开门走了出去。
  倚坐在门墙边的人果然便是赵清存。此刻见房内女子突然跑出来,他似也被惊到,猛地一下端正身子。
  晏怀微垂眸看着赵清存,语气诚挚地说:“承信郎,我现在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赵清存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小星子一样的少女,温和地答:“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
  裹帘还纵横交错地缠在脸上,耳朵也还被厚厚的药布包着,晏怀微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就想找个面纱遮一遮。
  赵清存去正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顶旧帷帽给她戴上。之后二人便离开吴宅,沿着昭康寺外的田间小道,慢悠悠地往西湖行去。
  此地其实已在西湖附近,细论起来不过二里路,故而这一路上时见烟水小池,绿荷相倚,娉婷可爱。
  夏夜银汉云晴,抬眼满目清辉。没多久,二人便行至湖畔。
  我宋虽无宵禁,但西湖毕竟在城外,无论白日如何画舫行人如织,入夜之后便尽皆恢复幽静安然。
  天风起于青蘋之末,缘于太山之阿,蹈于翠柳玉竹之间,待拂面而过时,便只剩下一阵清凉寂寞。
  晏怀微在前面走,赵清存在后面跟着。
  皓月当空,照得夜色如晴昼。一对璧人迎着月光,沿湖徐徐前行,却谁也不说一句话。
  孤男寡女共处无人之地,晏怀微本该是怕的。可眼下与她在一起的人是赵清存,她便觉得一切都不可怕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胆子居然能大成这样!
  赵清存帮晏怀微找来遮面的帷帽并非时下流行的短纱样式,而是介于幂篱与浅露之间,帽檐下所悬薄绢一直垂至腰际,正好将晏怀微披头散发的样子全然遮住。
  此刻,夜风吹动薄绢与长发,飘飘飖飖。
  晏怀微感觉自己也变得轻盈洒脱,仿佛马上就要化身成为唐传奇之中所记载的那些敢爱敢恨的女子——什么红拂女夜奔李靖,聂隐娘手刃仇敌,张娘子倩女离魂,每一篇传奇都曾令她痴迷不已。
  而今夜,她想要皈依于这份痴迷。
  “承信郎,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晏怀微调皮地将手背在身后,隔着薄绢,回眸看向赵清存。
  “你问吧。”
  她歪了歪头,愈发俏皮可人:“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
  “都会回答。”
  “绝不撒谎?”
  “不撒谎。”
  “好,那我问你……”
  第45章
  前摇这么长, 还以为她要问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问题,可晏怀微却只是浅笑着说:
  “承信郎,你今晚是又打算睡在我门外吗?”
  她是故意的。
  也不知为何, 她现在就是很想耍弄他。
  她猜这男人肯定会嘴硬, 会像世间大多数男人那样装腔作势,说什么你可别多想,我就是随意小坐而已。那么她就可以像唐传奇中的女侠那般,豪爽地将他嘲笑一番。
  ——可她猜错了。
  只听赵清存十分坦诚地答道:“你明日就要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此言一出,晏怀微蓦然惊呆。
  霎时间, 缱绻情丝从她心头一圈圈绕过, 缕缕连连,缠绵交织, 纵使聂隐娘提刀斩来, 恐怕也斩不断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绕指柔。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隐隐发烫的面颊, 只觉赵清存这人真是可恨,终究是被他扰乱清梦,害她做不成女侠。
  “临安府谁不知承信郎清雅美名, 没得拿我来寻乐子。”晏怀微闷声说着,说完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还没走两步, 忽听身后那人开口唤她:“……樨儿。”
  晏怀微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便是这声“樨儿”, 让她与那来去无牵挂的江湖女侠彻底无缘。
  赵清存上前两步, 行至她身后, 语气诚挚地说:“樨儿, 你能等我两年吗?”
  “等你什么?”
  “等我将目下这些棘手之事都处理好,之后我便去向你父亲说清楚。”
  赵清存说这话时,声音清润却颤抖, 像极了被夜风拂过的竹叶,簌簌然一片轻歌。可侧耳听去,却又没了声音,惟余明河在天,烟霏云敛。
  晏怀微一动不敢动,只觉此刻的自己浑身都僵硬,心跳都僵硬,呼吸都僵硬。
  赵清存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自己诉衷情吗?他为何如此?
  他想对父亲说什么?
  难不成说他……喜欢我?
  “我阿爹不会答应的……我告诉过你,他不许我和你有任何瓜葛。其实我阿爹说得对,我们家小门小户,你们这些王侯将相彼此争斗不休,我们哪一边都惹不起,我们只能躲着。”晏怀微努力平复着自己紧张不安的心情,语速极快地说。
  说完这些,她前行两步与赵清存拉开距离,复又言道:“况且,我也不能再与你相见。倘若再让阿爹知道我们见面,他一定会狠狠罚我。”
  赵清存立于原地,面上神情不再似过往那般朗然,而是以一种几乎算得上卑微的语气说:“我不会强迫你和我见面,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只是想说……你等等我,可不可以?”
  晏怀微忽地疑惑问道:“为何要我等两年?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
  “前有狼后有虎,虎狼环伺……眼下,我不能不有所顾虑。”赵清存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重。
  “难道是因为秦相公?”晏怀微猜测着。
  “是,也不仅仅是。”
  “可我听说,朝廷之中几乎人人都在颂赞秦相公。”
  “你道为何人人都在颂赞他?”
  “为何?”
  赵清存的语气忽然变得愤恨:“因为不颂赞他的皆已被他赶尽杀绝!”
  晏怀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自然知道秦桧的手段有多毒辣残忍,昔年给那施全判下三十二刀磔刑,要将一个大活人剜肉剔骨,她虽未亲见,但如今一想起来仍觉后背阵阵发凉。
  不仅如此,市井之中还有传言,说彼时岳元帅在大理寺狱中亦遭受了残忍的酷刑和折磨,之后便“拉胁而殂”。
  初时晏怀微不懂“拉胁而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来便是以铁棒将人的肋骨生生打断,断骨刺入心肺,血涌直至身亡——这太痛苦了。(注1)
  想起这些旧事,晏怀微只觉后背突然便是一层冷汗淋漓。
  赵清存见她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害怕,遂柔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也不会连累晏正字。我只是想……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能不能晚两年再嫁给别人……”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直到低至尘埃里。可尘埃里却没开出花来,只有微渺的、不易察觉的哀叹,随风缓缓散去。
  寂静的湖畔忽有蛙声漾起,紧跟着,青草池塘处处聒噪,仿佛蛙儿们突然想要唱一阕极有韵律的夏夜行板。
  这阵蛙鸣来得恰是时机,不仅遮住了男子的卑微紧张,也遮住了女子的悸动和慌乱。
  晏怀微转头看向水平波静的夜西湖,好大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我不在意啊。哪怕我到三十岁再嫁人都可以。眼下许多女子皆是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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