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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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晦气晦气,怎么就遇见这么腌臜的店,一股子阴阳怪气,保不齐就是来触我霉头的。
  “哈哈哈哈哈,真解气。娘子骂他们,他们听不懂,还帮着娘子骂自己。”听晏怀微讲完这桩旧事,小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到那齐耀祖到现在都没发现字轴中的玄机,每天装模作样坐在书房里,却不知自己头上顶着大大的“戚施”二字的霉催样,晏怀微也觉得十分解气。
  两个人正高高兴兴聊着,忽听门外传来应知雪的唤声:“梨娘子,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你快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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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正是暮春与孟夏纠缠节气, 满城烟草青碧,梅子黄时雨。
  雨在窗上敲着,亦在心上敲着, 淅淅沥沥, 点滴到天明。
  细雨潺湲时候,便有湿热之感沿着肌肤缓缓淌落。但若是遇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仍旧是满园花色好,绿水人家绕。
  春天那会儿,临安的梨花开得特别好。梨花开后,御街上几乎所有糕果铺子都摆上了那款颇受百姓喜爱的时令果子——梨花糖。(注1)
  莫因其名曰糖便嫌甜腻, 其实它是用饴糖佐以糯米、豆粉等物做成的一种糕果。
  与桂花糕不同, 梨花糖的表面裹着厚厚一层梨花瓣,入口瞬间先尝到的是梨花的柔软和清香, 之后才是糯米和饴糖的甜韧。
  每年梨花糖上市时节, 临安府无论官宦还是布衣, 尽皆争相购买。
  今日应知雪便是带着一盒梨花糖和一壶琥珀酒回到王府的。
  “同安郡王赏了琥珀酒,我顺道在御街买了梨花糖,咱们一块儿吃。”边说着话, 应知雪边拉着晏怀微在竹亭内坐下。
  这亭子里有四个石墩,原本坐着的也是四个人, 谁承想不过短短半年时间, 另外那俩人便凑成一对儿离开了府邸。
  “月妹妹还好吗?”晏怀微问道。
  这次是雪月姊妹二人共同受邀去给杨存中唱曲儿祝寿, 寿宴连摆数日, 宴毕应知月便直接回了寻诗园。晏怀微已经好久没见过她。
  应知雪掩口笑道:“好得很呢。寻诗园由她和胡诌打理, 她现在也算是半个女当家,我瞧她那举止,越来越像樊娘子了。”
  晏怀微想象了一下双手规规矩矩端在身前、说话一板一眼的应知月, 也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闲聊的间隙,应知雪已将琥珀酒倒入两只白瓷碗中,递了一碗给晏怀微。晏怀微像只小松鼠似的,双手捧着酒碗,埋头一口口喝着。
  喝完了酒,再捏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刹那之间便有清、香、甜、雅诸般滋味涌上舌尖,也涌上心头。
  “真好吃。”晏怀微糯糯地说。
  她很喜欢梨花糖,不单是因为味道,而是由衷地喜爱这种外柔内韧的感觉。
  就像一个品性坚韧的女子,她与这世俗并非激烈冲撞,而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我不妥协,我就与这污浊俗世耗着,看谁耗得过谁——是耍无赖,亦是别样的英勇。
  应知雪又给晏怀微把酒满上,顺便自己也捏了一块梨花糖放入口中。
  边喝酒边聊天,不觉时光悠悠然从身旁淌过,春风吹拂,日影西沉,眼见着黄昏又一次信步而至。
  琥珀酒的后劲真是非一般大,喝着喝着,两个女人都已经变得叽叽喳喳,像两只兴奋不已的雀儿。
  “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应知雪问晏怀微。
  “你是什么?”晏怀微没回答,却反问了回去。
  应知雪想了想,道:“我的心愿就是,我希望自己能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为自己活着。”
  “诶?”晏怀微略有些惊愕,“这是缘何?”
  应知雪抿唇一笑:
  “梨娘子也曾在瓦子里讨生活,应当知道在酒楼瓦舍那些地方,都有许多身不由己。我和妹妹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很多苦,也遭过很多罪。后来凭着一身本事被选入王府,现在还能住在晴光斋这样好的地方,也算是苦尽甘来吧。眼下妹妹嫁了个对她很好的人,我很放心。我自己也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多一日便多一日。”
  听对方说自己本是市井风尘之人,受过苦也遭过罪,晏怀微瞬间了然。
  我宋的歌妓大抵可分为官妓、家妓、私妓三类。
  官妓归属于乐营,主要便是在官府、官员所设筵席上陪酒奏乐。去岁赵清存在聚景园设宴的时候,席上弹琵琶的几位乐伶都是官妓。而家妓则是文人士大夫家中所养,归属于此家主人,譬如应氏姊妹二人眼下便是泸川郡王的家妓。
  这两类人大抵还算是有些保障。须知我宋曾明令禁止官员与官妓发生关系,官妓只可歌舞助兴,不可侍奉枕席。而家妓则居住于士大夫家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保护和恩赉。
  惟有私妓,原本就是些家境贫寒至活不下去的女子,一没靠山二没银钱,眼下又要出来卖唱,被人呼来喝去,甚至被迫与人云雨,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雪月姊妹本也是私妓,卖唱的时候不知受过多少欺辱,但所幸她二人凭借着一唱一和的绝技,在临安府打响了名头,之后又逢教乐所征募歌伶送入王府,这才得以逃离风尘。
  应知雪说完这些,掸了掸衣袖,似乎想把不开心的旧事全给它掸走,而后仍是笑着问晏怀微:“你呢?”
  其实晏怀微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心愿。家国大义距离她似乎有些遥远,可儿女情长却又已经让她吃尽苦头。
  她不再像少女时那般,渴望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也绝没有麻木至万事不关心的地步。
  她的出身看起来比雪月姊妹要好许多——她是仕女。可就算是仕女又如何呢?还不是像一粒渺小的芥子那样,只能身不由己地随风飞舞。风吹到哪里,芥子就必须飞去哪里,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风不会管芥子想飞去何处,风只管自己吹。也没有人管晏怀微想飞去何处,他们只管自己吹。
  晏怀微忽然想到,芥子之所以会这样,也许便是因为它们太散了。
  太散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跟着跑。
  渺小没关系,所有的崇高都是由渺小堆叠而成,哪怕巍峨如泰山,亦是由无数尘土岩石组成。
  倘若渺小柔弱的“芥子们”能够不再像盘散沙,而是倾力凝聚于一处,焉知不可堆出另一座泰山!
  想到这儿,晏怀微豁然开朗,两手一拍大声说:“我的心愿是,希望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走出闺阁,去看天大地大。”
  应织雪放下酒碗,笑盈盈道:“你这个心愿也太难功成。”
  晏怀微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哎哟,哪儿来的小西斯。
  就当她是琥珀酒上头,喝醉了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又如何呢?有些话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憋着,就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依鄙人之拙见,管它是一百年后还是一千年后,反正我这心愿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是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希望比我小一千岁的娘子们能给我烧点楮镪,边烧边说给我听听。”晏怀微这会儿真是酒劲上头,简直越说越离谱。
  应知雪已经被她这稀奇古怪的想法逗得不行了,忍不住大笑道:“我看你是想变着法子给自己敛阴财吧?到那时候你肯定早就投胎去了,她们纵使烧了楮镪,也到不了你的荷包啊。”
  “投胎也好啊。那就让我投胎之后,亲眼看见那天的到来!”晏怀微醉醺醺,摇头晃脑地说。
  让我亲眼看到,全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而明悟。
  我们不再是一盘风一吹就散的残沙。
  我们不再彼此攻讦,彼此轻蔑。
  我们有识见,有气骨,相互理解,相互欣赏。
  我们的生命不再建立在男人的娇宠与认可之上。
  我们无论柔花亦或荆棘,都能自在畅意,无拘无束。
  ——我们活着,我们要狠狠地活着!
  应织雪笑得肚子疼,边笑边拉着晏怀微的手摇晃着说:“梨娘子,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哟!”
  *
  院墙内的女子温柔地聊着或壮阔或微渺的心愿,而在千里之外,大宋的军队正兵分两路,向着被女真人强占的故土挺进。
  由李显忠节制殿前、马司以及驻扎于池州的御前诸军,从淮西北上,过定远,向灵璧攻伐。
  与此同时,由建康都统制邵宏渊协助李显忠,率领驻扎于建康、镇江的御前诸军,从淮东出发,经盱眙,取虹县而去。
  赵清存抵达池州后,仍说自己姓杨,乃潭州长沙人士,家贫,自幼习武,此次从戎只为报国而来。
  因他曾参与辛巳之战,做过虞允文的随侍,且还带着临安的举荐信,遂十分顺利地被编入池州都统司,身担“准备将”一职。
  孟夏初至之时,池州诸军向着定远方向开拔,目标是濠州,他们打算在炎炎夏日到来之前抢渡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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