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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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刹,金樨、碧水、青天,诸色交相,沁人心脾。
  晏怀微抬头看了看天,着实是个无雾无云的好天。可想而知,今夜必然月明千里,团栾婵娟。
  然而在这样美好的中秋佳节,却并没有谁要与她这个“活死人”团圆。
  “想什么呢?”
  应知雪见晏怀微呆呆的,忍不住晃了她一下,而后抬手指着水月汀的方向,道:“瞧,姊妹们都在那儿!”
  晏怀微顺着应知雪的手向前看去,只见湖畔汀岸上竟有十数名年轻女子正嬉闹不止,看装束模样似乎都是乐伶。
  应知雪冲着那边大声喊道:“女先生来啦——”
  众女听得此声,“呼啦”一下全拥了过来,刹那间花红缭眼,香气侵鼻。
  晏怀微被这些小鸟儿一样扑过来的碧鬟红袖弄得,差一点儿没站稳。
  “梨娘子是书会先生,必然极有才学。给咱们填一首新词吧?咱们天天唱那柳三变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全都唱腻了。”领头的女子笑着对晏怀微说。
  应知雪抬手拦开那人,道:“别闹腾,快去准备准备,让梨娘子听听咱们唱得如何。”
  众女欢笑着答应,又是“呼啦”一下,瞬间散开各去准备,晏怀微这下终于可以透口气了。
  “这些……都是府里的人?”她疑惑地问。
  明明前儿还听说赵清存将所有伶人都退了回去,只留下了应氏姊妹,怎么今儿就凭空冒出这么些莺莺燕燕。
  应知雪摇头笑道:“这些都是教乐所遣来向恩王贺中秋的。太上还没禅位的时候便撤了教坊,以教乐所替代。教乐所不养乐伎,逢年过节要给朝廷献乐时便临时从市井征募,被募之人皆可得一份雇钱。我们姊妹和梨娘子一样,都是自愿入府,也收了王府给的身子钱。但她们不同,待今夜赏月之后,她们便散了。”
  话才说完,那边一众乐伶皆已准备妥当,琵琶、洞箫、歌板、觱篥、十三弦、箜篌等诸色齐备。
  歌板一拍,乐声响起。众人不再嬉笑,皆神情专注于此番吹竹调丝。
  乐声中,应知雪突然凑近晏怀微,悄声说:“那天夜里,我妹妹去给梨娘子送饮子,谁承想却听到娘子在房内哀哭……娘子许是有伤心事不便告知旁人。我今日带娘子来这儿,是想让娘子也能欢悦些。”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像咱们这样卑微的人,生来死去,能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不如就高兴些,尽力讨自己欢心。依我看呐,得什么都不如得一肚皮高兴!”
  刹那间,晏怀微只觉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这一整个白日,众乐女皆在水月汀为晚间的献乐而排演。至黄昏时分,樊茗如打发人来传话,说郡王入宫赴中秋宴,大约酉末可归,让众人候着。
  直等到皓月高悬之际,赵清存终于回到府中——王府家宴这便拉开帷幕。
  临安的中秋习俗是要高台宴月、临水放灯,故而为了这登高赏月,家宴设在后花园北侧的文思阁上。
  晏怀微并非歌伶,原本可以不去凑这个热闹,她自己也不想看见赵清存那张惹人心烦的脸。孰料家宴快结束的时候,府中女使珠儿突然来找她,说周夫人要见她,请她去一趟文思阁。
  “周夫人?”晏怀微急忙戴好面纱,随同珠儿出门。
  “梨娘子入府之后还没见过周夫人吧?”
  珠儿领着晏怀微去往文思阁,边走边为她解疑:“周夫人听说府里来了位女先生,且是恩王亲口留下的,实在高兴得紧,这便打发我来唤娘子。”
  至此晏怀微才知晓,原来这周夫人本是官家赵昚的乳母,后来又照顾赵清存和赵嫣。赵清存受封泸川郡王的时候,官家感念乳母恩情,亦敕封其为外命妇,诏为崇国慈良保佑贤寿夫人。
  崇国夫人年近花甲,官家的意思本想将她接入宫内颐养天年,可夫人自己却不乐意——其一嫌宫里拘束,其二放心不下赵清存和赵嫣。
  赵清存开府之后便将夫人接了过来,眼下府里的女当家是樊茗如,最受尊奉的则是周夫人。
  “夫人是市井出身,说话不太讲究。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娘子都别往心里去。”珠儿压低声音,好心提醒道。
  晏怀微柔声应了。
  待得登上文思阁,便见阁内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髹漆云足凉榻,榻上置食案,周夫人和赵清存分坐两侧,樊茗如则手捧白玉茶盏偎在周夫人身边——好一幅其乐融融的“阖家美满”图景。
  晏怀微款步上前行礼:“海宁梨枝,问崇国夫人福寿安宁,问泸川郡王熙和康泰。”
  “好孩子,快过来。”周夫人欢喜地连声唤道。
  晏怀微才刚过去就被周夫人握住手腕,拉着她,非得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坐下之后觑眼一瞧,这才发现周夫人与那些富贵人家的老妇人完全不同。她十分清癯,浑身上下全无赘态,银发稀疏,面上皱纹纵横——用俚俗之语来形容,这是个颇有精气神儿的小老太太。
  “听阿如说,你脸上有伤?唉,可怜见的,摘下面纱让老身瞧瞧。”周夫人慈爱地说。
  也许是这老太太慈眉善目,比之赵嫣的跋扈,让人舒服许多,故而晏怀微顺从地摘下了面纱。
  “哎呀呀,这是被火烧了吧?这得是多大的火,能把人烧得这般?!”一看见她的脸,老夫人瞬间惊呼起来。
  晏怀微低下头以手轻掩面上伤疤,想到适才珠儿提醒她的“夫人说话不太讲究”,心里忽地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周夫人一声长叹:“瞧这可怜孩子,怎么能丑成这样!”
  晏怀微:“……”
  这话说完,老夫人又忽地抬手点着赵清存,道:“老身若是没记错,你从前也是这般丑。你那会儿天天弄得一身脏灰,狗见了你都嫌。”
  复道:“你是不是看她丑得惹人怜爱,这才留下她?老身知晓,你就好这一口。”
  又道:“依老身之见,你们正可做成一对丑鸳鸯。哎,不妥,鸳鸯哪有丑的。你们就做成一对丑山/鸡/吧……”
  “大媪!”
  周夫人兴致勃勃地念叨着,正准备继续“语出惊人”,就听赵清存抢在她换气的间隙发出一声急喝。
  “怎么了?”周夫人面露疑惑。
  “大媪吃些果子吧,这是官家特意嘱我带给大媪的月夕宫饼。”赵清存从食匣中捏起一块金黄色的圆饼子,放在了周夫人面前的青瓷碟内。
  他的神色仍是颓唐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清存此刻是在强打起精神应付周夫人。
  周夫人捏起那块宫饼瞧了瞧:“唉,官家竟还惦念着老身……老身也惦念官家……”
  边说边咬了口宫饼,仔细嚼起来。
  眼看这块赵昚御赐的饼子终于堵住了老夫人的嘴,阁中诸人皆长舒一口气。
  教乐所遣来的歌伶们各持乐器坐在阁内下手处,适才已唱过了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眼下由应氏姊妹领头,唱起她们已排演过许多遍的那首《小重山》。
  “孤月明明知我思。临窗心绪懒,弄妆迟。清辉如泪泪如诗。天凉尽,红蕤作枯枝。”
  此曲唱罢,樊茗如浅笑着说:“三郎这词填得实在是好,闺怨凄情惹人泪眼。”
  赵清存的眸色却愈发黯淡,懒声答道:“不过是首上不得台面的代言之作罢了。”(注1)
  “若说代言之作,真宗时的那位柳耆卿确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妾觉得,三郎这首亦是妙极,细品之下亦有柳耆卿之神采。”樊茗如像是还在回味适才的唱词,若有所思地说。
  赵清存却薄唇紧抿,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好……”
  眼看着这对儿狗男女当着自己的面将自己情真意切所撰词句说成是代言,还在那儿你夸我谦的,晏怀微差点满口银牙咬碎!
  忍不下去了!
  真是一点儿也忍不下去了!
  她简直恨不能揭竿而起,给赵清存来个原地造反!
  正思量着该如何报复的时候,慢吞吞嚼完一枚宫饼的周夫人许是有些干噎,伸手去拿食案上放着的一盏冷酒。
  赵清存急忙抓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媪,夜寒酒凉,盪些温酒来吃。”
  樊茗如“解语花”一般,立刻对下人吩咐道:“快去盪些酒来。”
  不过片刻,就见妙儿捧着个玳瑁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一盏白瓷海棠杯,杯中酒液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怀微一看那热气,瞬间计上心头——这酒是刚盪好,拿来泼赵清存再合适不过!
  只见她立刻化身“解语花第二”,几步上前接过妙儿手中玳瑁盘,转身向着云足榻走去。
  她心里算计得好,待走到赵清存身边的时候假装失手,将整杯烫酒全泼他脸上。今日中秋佳节,且有老夫人在这儿,赵清存就算被酒泼了,恐也不能将她如何。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大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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