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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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妈妈爱自己呀,你知道那喀索斯吗,她迷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日日夜夜为情所困憔悴至死,妈妈也和她一样,妈妈爱上相片中的自己,每一天都被相思折磨。”孔美善仿佛在对童原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童话故事,那便是童原关于孔美善那张泛黄旧相片的全部记忆。
  孔美善入狱前夕童原拆开枕头收走了那张相片,母亲几乎没什么相片,证件照上的她皱着眉,板着脸,反复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那张面容模糊的相片如今已被童原又抚摸了一百万遍,那天母亲对她讲话时的温柔也已经被童原回味了一百万遍。
  童原心里很不愿意承认她总是很想念孔美善,她曾因为太过想念母亲而无数次幻想重回牢笼,难道不是应该无比痛恨她才对吗?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一直都在欺负小孩,可是童原偏偏对这个恶人恨不起来。
  每当无法自制地想念孔美善的时候,童原都会恶狠狠地唾弃自己,你为什么这么不长记性,你为什么这么低贱,是谁毒打你,是谁逼迫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念那个狠毒女人?
  童原有时甚至想让樊静化身成另外一个孔美善,她想利用樊静对自己的恨让自己回到充满暴风雨的过去,她会在疾风骤雨之中感到熟悉,感到安全,她会在沉闷阴霾的世界里找到平稳的人生落脚点。
  “我大概是病了,对吗?”
  “我怎么可以想念你呢?”
  “你怎么配得上我的想念呢?”
  “孔美善,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张相片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孔美善,为什么祖律妈妈的墓像和那张相片一模一样?”
  “你这个骗子,你究竟为什么要拿着别人的相片来欺骗我?”
  童原哐当一声将装油漆的锡罐一脚踢向孔美善墓碑,母亲的墓碑顿时像被泼了血,就如同孔美善试图杀死父亲童金虎那天淌满血的地面。童原至今还记得血水透过袜子浸湿皮肤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触感,湿润,黏腻,令人作呕。
  童金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他的眸子里映出童原那张稚嫩又好奇的脸,童金虎好像是在质问上天,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死了吗,我堂堂童金虎竟然会死在这个象柴火一样干瘦的小小女人手里?
  “你在干什么?”
  “你是哪个学校的小崽子?”
  “你们班主任的电话是多少?”
  “不说是吧,不说就把你送到派出所。”
  金水镇墓园看门人像头训练有素的猎犬似的扑过来把童原按在地面,童原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警告才报出了樊静手机号码,樊静赶来后看门人要求童原赔款两百元,她二话不说便替童原缴纳了罚款。
  樊静缴完罚款去五金店里买来了除漆剂与手套、口罩,看门人打屋子里提来一桶水,樊静站在身后监督童原把孔美善墓碑一点一点复原,祖律妈妈墓碑上连带被泼溅的漆点也被童原仔细清理掉。
  童原蹲在祖律母亲墓碑前擦拭漆点时陡然想通,孔美善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书香气,那个有书香气的人分明是祖律的妈妈戴云舒。童原本以为是糟烂无望的婚姻磨灭掉母亲身上的才华与灵气,令她变成一个集粗暴与疯癫于一身的女人。现在童原才明白,原来她对母亲青年时代形象的美好幻想全部基于一个错误的认知,多么可恶的骗子啊,她不仅欺骗祖律的妈妈戴云舒,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骗!
  樊静今天上车没有像往常那样俯身替童原系安全带,她知道樊静在生气,自己将安全带系好。童原觉得踢飞油漆罐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只魔鬼钻进她身体,那个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像是迅疾的闪电,等回过神来发现一切已经来不及。
  童原不知道是谁在她血液里诞下了这只可怖的魔鬼,是暴力成性的母亲,还是比母亲更加暴力成性的父亲,孔美善当年挥向父亲脑袋那一锤应该也是受魔鬼的驱使吧,那个迅捷的闪电如同刚刚钻进童原身体一样钻进孔美善身体,等孔美善回过神来发现童金虎已然倒在血泊,她已无路可退。
  那只可怖的魔鬼替父亲童金虎打开了死亡之门,那只可怖的魔鬼替孔美善开启了囚徒生活,那只可怖的魔鬼让童原把油漆罐踢向母亲墓碑,所有一切都是出于魔鬼驱使,对吗?那么魔鬼究竟是谁,是那一缕名叫“暴力”的杀人不眨眼的万恶邪念,还是那一抹名叫“恶劣”的丑陋人性底色,或者魔鬼可能是一个名叫童原的十五岁少年。
  童原回到家中自枕头底下掏出那张面目模糊不清的照片,她用刀片切割它,她要把它切得像米粒一样稀碎,原来那些深夜里一边抚摸母亲相片一边流泪的倾诉全部说与了别人,孔美善这个骗子根本就没有在黄泉之下听见,她万万不该对孔美善抱有那万分之一的侥幸,孔美善根本不配。
  难道因为羞于承认那是同性恋人的相片就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吗?亦或是她想在女儿心中刻意塑造一个满身书卷气的母亲形象。孔美善根本不爱读书,她那一辈子在读的始终都是同一本书,那是她的恋人戴云舒二十几岁时候写下的一本爱情小说。
  那本小说里书写了两个女孩相爱却被迫分开的遗憾爱情故事,繁荣书店的老板娘当年曾向别人这样介绍过这本书。童原家里书架上整整一排都摆满了这本书,她一直将这排书书脊朝里摆放,童原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勇气翻阅孔美善和戴云舒之间的故事,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现实世界中故事的可悲结局。
  那张相片被切割得只剩一个小三角时刀片不小心割伤了童原手指,温热的血液从伤口中溢出,童原蹲在垃圾桶前呆呆地看着血液像被牵扯叶子的露珠一样堪堪滴落,那些米粒大的相片碎屑和对母亲的想念被她一同倒进了垃圾桶。
  “童原,你在那里做什么?”樊静将她蹲在垃圾桶前发呆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我在处理旧相片。”童原闻言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左手与捏着刀片的右手背在身后,活像一名在作案现场被警察逮到的小偷。
  “是吗?那你伸手。”樊静目光锋利得像一柄淬了火的尖刀。
  “不,我不……”童原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
  “现在我以班主任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伸手!”樊静见童原没反应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双手拽出身后。
  “老师……”童原藏在手里的刀片掉落在地面。
  “站好。”樊静厉声呵斥。“为什么你还在做自虐这种事?”
  “我……”童原顿了一顿,“我……我觉得使用这种方式可以有效释放痛苦。”
  童原拿不准樊静是否相信她是自己不小心弄伤手指,而此刻面对来自樊静突如其来的关怀,她根本不想说实话,她只想撒谎,她只想一心一意地在樊静面前做一个卑微的乞丐,那种她从前最瞧不起的情感乞丐,她想向樊静乞讨些许温情,些许眷顾,些许垂怜,她需要用它们架起篝火来抵御内心的严寒。
  第27章
  樊静打开童原抽屉翻找医药箱的时候看见几盒半截粉笔,她吸入粉笔灰会打喷嚏,所以特意订购了无尘粉笔,樊静不知道童原为何执着于收集这些废旧粉笔。
  那几盒半截粉笔下面压着一沓金水一中考试成绩单,家长签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樊静姓名,那些成绩单每一张都经过打印店专门塑封,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她首次来童原家中拎来的外卖手提袋,以及两人暑假时去各种地点留下的门票、存根、纪念物。
  樊静看着童原收集的这些物件突然回想起上周去金水街照相馆那天,她一个人进去取前阵子送来冲印的相片,童原背着书包站在照相馆门外一边听歌一边等她。
  “樊老师,你的学生好喜欢你哟!”照相馆老板扬起下巴指了指背对窗外等候的童原。
  “您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咱们店里不是挂了一张你的工作照样片吗?那孩子上次特地跑过来问,可不可以出五十元加印一张,我问她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一张别人相片,你猜那孩子怎么讲?”
  “怎么讲?”
  “她说,照片里的人是她这辈子最喜爱的老师。”
  “那您把我的相片卖给她了吗?”樊静一边付款一边问照相馆老板。
  “当然没有啦,那是你的照片,我哪里有权利做主,但是呢,我这次还是顺手冲印了出几张,如果你想给那孩子的话就亲自给吧,如果不想给就自己留着做个纪念。”照相馆老板打柜台里摸出一只提前装好的牛皮纸袋。
  “谢谢您。”樊静接过相片揣进外套口袋。
  “老师,医药箱在写字桌下边柜子里。”
  童原见樊静正在打量写字桌抽屉急忙在身后提醒。
  “哦,找到了。”樊静一瞬被童原从记忆之中拉扯到现实。
  樊静打开医药箱取出棉签和药水帮童原清理伤口,童原右手握着左手手腕乖乖地坐在床边等待她涂药,像一名端坐在书桌前的小学生。樊静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童原年幼的时候一定很乖巧,乖巧得像是一块海绵,任由你怎样揉捏它最后都会乖乖恢复原本的形状,樊静很想知道,那个乖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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