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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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识迷两手大喇喇抻着衣襟,笑得很坦然,“太师,机不可失啊。我今日让你看,你不看,来日再想让我脱,那可不能够了。”边说边迈近半步,“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陆悯神情肃穆,站得凛凛然,耳根子却逐渐红起来,口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女郎自珍。”
  识迷遗憾地收拢衣襟,叹息道:“我本来想着自证一番,能让太师更信任我,结果太师还是太拘泥于世俗了。如此见多识广,怎么还怕女郎脱衣服?”
  “不是怕,是不愿冒犯女郎。”眼尾扫见她又靠过来些,他忙避开,避到了窗前。
  识迷说也罢,“太师是天上的孤月,孤月不需要伴星。时候不早了,劳累了半天,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她挪着步子迈出门,老远就看见染典他们在屋角探头探脑,便走过去问:“干什么?又在偷看偷听?”
  阿利刀抿着嘴不说话,艳典则追问:“阿迷,你刚才真的脱衣服让他看了吗?”
  识迷说:“怎么?难道你怀疑偃师的手艺,怕他做得不够精美吗?”
  染典是三人之中灵智最高的,辩解道:“精美也不给看,他是男子,你是女郎。”
  识迷听罢,觉得很欣慰,“染典,你越来越聪明了。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平白让人家占便宜。我的罩衣底下还有中衣,不过是试一试他,他要是真敢看,我就戳瞎他的眼睛。”
  三人立刻摩拳擦掌,“要打架,叫上我们。”
  偃人的厉害之处,很多人并不了解。以为外面那些长着前朝将领的脸,一碰就倒的便是偃
  师最大的手段,那就太小看人了。真正实用的偃人进可攻退可守,闲来无事洒扫庭院,一旦拔去耳后的销子,他们就是一往无前的杀器,只求达成目标,不在乎后果。
  识迷连连摆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就是这么一说,他也确实没敢看。”
  阿利刀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去留问题,绕到染典身前,对识迷说:“阿迷要嫁人,我也一起去。”
  识迷有些为难,“这座宅邸也要人看守,我们全走了,偃师怎么办?”
  阿利刀说:“家主和几个仆妇在箱子里关着,要用的时候拿出来。”
  识迷这才想起来,“言之有理!”眼波滴溜溜一转,又开始嗟叹,“你们跟着我,重任就在我一身,我小小的女郎,可真不容易。”
  还好,偃人们也懂得说一句“辛苦”,一切敲定,阿利刀总算安心了,追问识迷是不是明日就出嫁。
  识迷回身望了望陆悯居住的屋子,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微睁的眼睛,“明日来不及,我得先给他当几天侍女。”
  “为什么?”染典纳罕地问,“不是做夫人吗,怎么变成侍女了?”
  倒并不是因为地位的差异,偃人眼中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领命后的按部就班。他们只是奇怪称谓变了,是不是职责就变了。夫人和侍女的用途不一样,夫人同吃同睡,侍女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识迷让他们别担心,“先做侍女,再当夫人,误不了事。我已经许久没回白玉京了,跟他进城,可以少些麻烦。”
  艳典善于抓重点,“是‘回’,不是‘去’,那里有你的家?”
  哎呀,偃人长了点脑子,真是麻烦得很。识迷含糊敷衍,“小时候住过那里,长大一点就搬离了。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她挽着披帛走了,灯影下纤细的腰肢摇曳生姿,像条美人蛇,滑进了她的卧房。
  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她点着指尖,在地心转圈。要紧的物品等确定了住所再运送,眼下只要整理衣服细软。于是摊开布帛,往里面扔了两身衣裳,还有她唯二的那支发簪。余下就没有其他了,仔细打上结,挂在肩头毫无分量。等到第二天汇合,看上去不像要出远门,像去郊外踏青,行囊里就装了两个胡饼。
  染典他们呢,更是干净利落。偃人不必吃喝,除了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日常所需。他们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三双眼睛看着太师冠服端严地出现,上赶着问了句:“现在就走吗?”
  可得到的答复令他们很失望,陆悯对识迷道:“这些偃人不能带走。”
  识迷讶然,“为什么不能?他们是我的左膀右臂,谁家嫁女郎,身边没几个陪房?”
  陆悯蹙眉道:“我尚未来迎娶,哪来的什么陪房!等到那一日,你可以把他们带走,但我要提醒女郎一句,这宅邸之外是生人的世界,他们在外活动有风险,万一被人识破,会引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识迷心里发笑,他始终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担心身边偃人环绕,迟早会殃及他。未雨绸缪固然好,但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呢。好在她宽宏,他说什么她都答应,“那这次就不带了,人太多,入京不方便。”
  陆悯舒了口气,“多谢女郎体谅。”
  识迷抬抬手,“我话还没说完,这次可以不带,下次是一定要带的。太师若觉得不方便,就请在九章府内替我准备一间密室,如此他们能陪在我身边,太师不发话,他们可以不出现。”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所求也不过分,陆悯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意,“就依女郎说的办。”
  这样可算是皆大欢喜,离人坊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人抄了底。如果能把这里的一切转移到九章府,那才是最妙的安排,不枉这场强买强卖的婚姻。
  而阿利刀他们则很沮丧,识迷好言安慰他们:“等我几日,返回中都就来接你们。”
  他们还是万分不愿意,“我们跟在边上侍奉,不会惹事的。”
  “哪有婢女使唤人的?”识迷逐一在他们肩上拍了拍,“你们退下,等我的消息。”
  三支销子悄悄掩进袖底,识迷回身招呼陆悯:“好了,都说定了,咱们走吧。”
  陆悯转头打量那些偃人,他们变得异常听话,没有再纠缠,都老老实实退让到了一旁。
  识迷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用力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白鹤梁正坐在台阶上,听到动静猛站起身,恭敬地揖手叫了声“主君”。
  陆悯举步迈出门槛,这宅邸的大门是他的生门,来前刀劈斧砍般浑身剧痛,走时已脱胎换骨,没有病痛了。
  风从鬓边掠过,依旧阴寒,但他不再避忌,甚至可以放缓脚步,体会这暌违多年的人间寻常。
  一切尚好,一切都有希望。他的心沉淀下来,乌舄优雅地踩上赤红雕漆的踏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步子偏头问白鹤梁:“这几日九章府里,一切是否如常?”
  白鹤梁说是,“各处运作如常。岑参机持主君手令调度六卫,六卫将军没人有异议。不过高议台的曹辅前往薛城,路过中都,见主君不在九章府主政,似乎颇有微词。”
  “曹梁?”他哂笑了声,“我在不在九章府主政,还轮不到他来置喙。”
  关于高议台,识迷听说过,燕王定年号通威,自称圣元皇帝,照着旧朝中最辉煌的那个朝代,设立了辅弼帝王、制定决策的高议台。
  高议台中有台辅一名、次辅两名,群辅若干。那个名叫曹梁的是哪一辅暂不知道,反正陆悯稳居台辅,即便常年身在重安城,他的位置也没人能顶替。
  仗着功高,光拿俸禄不干活,换了她也不服气。所以识迷能够理解那位曹辅,难得路过,太师都不在,要是多跑几趟,大概就能确定他经常钻营偷懒了。
  白鹤梁这厢把太师送进了辇车,抬眼看见那晚挑灯的女郎站在车前,果然还是光线的缘故,白天的女郎明艳鲜活,绝不像那晚一样鬼气森森。
  肩上挂着小包袱,看样子要同行吧!他拱手作了一揖,“卑下给女郎另备车,请女郎随我来。”
  识迷说不必,“挤挤就好。”说着提裙便要登车。
  结果这护卫对太师独乘的观念根深蒂固,拦住了她的去路,为难道:“多有不便,还是请女郎另乘吧。”
  识迷笑得眉眼弯弯,“你们主君在我府上吃住好几日,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要我另乘,九章府的人就是这样过河拆桥的?”
  车里的人终究还是发了话,“让她上来。”
  白鹤梁只得讪讪收回手。
  识迷说这就对了,“我家和太师还沾着亲呢,你怎么不看看,门楣上写着什么?”
  白鹤梁当然知道牌匾上写着“陆宅”,早听说离人巷里有太师族亲,这次太师一连住了好几日,想来也是为了和家里人多亲近。其实他料定这女郎是自家人,但要登车同乘,必须得太师首肯。现在太师发了话,以后就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了,他往后退了两步,比手请女郎入辇,自己快步跳上横板,响鞭一甩,驾着车辇直奔坊门。
  识迷坐在靠窗的地方,两手扒着窗户朝外看。雪山上的风吹过来,手指头生疼,她往袖中缩了缩,问陆悯:“此去上都,会在不夜天停留吗?”
  陆悯倚着凭几,正专心转动他的手腕,垂眼道:“得看脚程快慢。走得从容些,入夜差不多能到,走得匆促些,早就赶到下个城镇了。”
  识迷眨了眨眼,“那可以走得从容些吗?赶路太急对身体不好,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我怕我作腰疼。”
  车外有人,隔墙有耳,她是懂得避忌的,因此往自己身上揽,走得慢些也是为他考虑。
  谁知这人不太领情,“我入上都是去面圣,路上耽误不得。女郎若是想游玩,以后另寻机会,这次不行。”
  识迷无奈地看了他半晌,吸了口气想据理力争,最后又吐出来。算了算了,这人不太好说话,早就知道会这样。不过她仍是朝着不夜天的方向眺望,“听说燕朝建立后,不夜天的夜景做得很漂亮。那地方有个富商,人称不夜侯,一人撑起了秦楼楚馆的半壁江山,你真不想去看看?”
  陆悯对这些东西素来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应了句:“不想。”
  “怎么能不想呢,
  年轻力壮的男子……”忽然见他看向自己,她顿时回过神来,“对了,我不能引你去那种地方。”但不妨碍她依旧满脸遗憾,“听说纸灯做成好大的莲花,夜里游船,船从灯下过……”
  陆悯蹙眉乜着她痴迷的模样,着力重申了一遍:“我身负重任,不敢荒唐。”
  “知道、知道。”识迷撑住下颌,手指不耐烦地摆动了两下,拖着长腔低吟,“唉,真想去看看。”
  第12章
  她的念叨并没有什么用,陆悯不为所动,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指抓握的恢复。
  上次对于极限的试探,虽说心里有了底,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重新掌控身体,难度仅次于第一次适应。并且他有一段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失魂失态至此,只愿今生再无第二次。
  而眼前的女郎,始终让他觉得难以看透。她像个捉摸不定的谜,若说她高深,她言行散漫什么都不要紧。若说她寻常……谁也不知道她手里掌握着多少偃人的命脉,她和偃师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紧密的联系。
  而现在,她还在哀嚎,吵着想去不夜天看景,肆意发散着她的小性子。
  他瞥了她一眼,无趣地调开了视线。这些年他为帝师,立于朝堂上搅动风云,确实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女郎打交道。他本以为女子都应该像族中那些女郎一样循规蹈矩,却没想到忽然见识了异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随她喋喋不休,不理她就是了。他用力握拳,渐渐那种切实的抓握感又回来了,及到车辇进入九章府,他终于确信自己能够自如地控制四肢,下车的时候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了。
  车马道和内府之间,由一条长而直的甬路连接,两侧雕梁画栋并起,间或有三丈高的不知名神祗站立,从底下走过,像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以前他总担心,自己会在人前失态,被有心之人窥出端倪,如今一切重又可控,他忽然觉得,这条路适合用来奔跑,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可他终究还是收住了步子,脚下千万仔细,走得像以前一样端方稳重。跟在一旁的识迷惊讶于九章府内部的雄伟,快步跟上去问:“陆悯,这里和扶摇东方,哪一处更高?”
  陆悯道:“九章府最高处十九丈,扶摇东方最高处二十四丈,自然是扶摇东方更高。”
  识迷喃喃:“建城者是怎么想的呢……把那些神像楼阁建得那么高大。人走在下面,像误入了诡境,有时候觉得害怕。”
  “所以活人不该住在这里。”他偏头远望,眼里凉意四起,“虞朝人贪大,大就是好吗?治国犹如治家,最忌招摇。最后国破了,城池犹在,还不是落入他人之手。”
  其实本是自言自语,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但半晌没等到她出声,反而又觉得奇怪了。
  不由转头看,发现她正摇着披帛四处观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有些不悦,拧起眉道:“女郎,我有话同你说。”
  识迷这才收回视线,茫然问:“什么话?”
  他沉声道:“人前请女郎不要对我直呼其名,免得引人侧目。”
  识迷是很能接受他人意见的,也决心要改,只是不知从何改起,便笑道:“那叫你什么?主君,还是夫君?”
  这女郎素来豪迈,在她眼中,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要遵循的规矩。她成亲长成亲短,扬言要亲你,甚至在你面前毫不犹豫地宽衣解带,到现在称呼上出现偏差,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陆悯耐住性子,循循地引导她:“目下用官称,其他的以后再说。”
  识迷点了点头,“那好,我记住了。”
  跟着他走进前面那座巨大的门廊,穿过去,对面是另一个用汉白玉铺成的世界。黑衣红裳的护卫整齐地立在门廊两侧,那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刚做成的傀儡齐整地码放着,从头到脚毫无差别。
  很快,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内务参官上前行礼,抚膝道:“岑参机把手令和兵符还回来了,人在议事堂等候。罗参赞吩咐另为女郎预备的卧房,也已经收拾妥当了,卑下这就带女郎前往。”
  陆悯颔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
  识迷横竖都兴致勃勃,“我得去看看,布置得可有我之前的卧房好看。”
  她跟着内府参官走了,并没有去议事堂参观的打算。这规模宏大的九章府,形制规格只比白玉京低了一档,她首先要做的是大致摸清各处的职能,然后挑个好地方,妥善安置染典艳典他们。
  前面领路的内府参官呢,脚下有点功底,走得快而无声。识迷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穿着带轮的鞋,怎么未见腿在袍下交错,就已经穿过了缀满藻井的长廊。
  她只得尽力跟上,但走进她的住处,眼前的布置很令人满意。用料厚重的紫檀做成墙框,中央镶嵌古山水画,一重连着一重,像全开的屏风。床头上一盏竹灯高悬,轻纱帐幔飞流直下,半掩住了里面柔软精美的床榻。要说不寻常,就数纱帐和外寝之间的隔断,以无数米粒大小的碎银穿成垂帘,碎银切割了几刀,就有几个亮面。那些亮面能折射光,经由烛火一照,泛出了成片的、粼粼的白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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