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为饲 第2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但愿如我所想。”蒋裕和陆直走后,魏伯修走到空无一人的昭阳殿里叹气。
  环视一圈冷清的寝殿,魏伯修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勾,然后对着留有美人香的床榻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前些时候吵着闹着要当美人,原来是美人俸禄比八子多……”
  回忆着往事,魏伯修慢慢察觉姑布晚有诸多反常的地方。
  比如不愿当皇后,比如她忽然爱财如命,与之交谈十句,有三句不离财,也总细问当今市槽之物价,问今年的粮食歉收否,他还以为她是在忧国忧民,觉得欣慰,原来只是为了计算手中的钱财够不够自己用而已。
  姑布晚无缘无故逃离自己的身边,魏伯修当然气得火冒三丈,气着气着,忽然想到若是一时找不回她,亦或是这辈子都找不回她了,那她手中的钱财应是不够用一辈子了。
  姑布晚在他身边拿的俸禄,粗略一算,郡马只能买上三匹,逃出宫中,要在一处郡国里落脚安定,需得买地买屋子,买这买那,钱便如流水一般从袖内流走了,哪里够用。
  想到这些,魏伯修的火气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担忧,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早知道,我就该给她多一些珠玉了……受了重伤,既是要跑,也该等春日再跑,这数九之天,稍不注意便会遘重疾,唉。”
  第3章 南阳郡
  南北军搜寻了数日都没有找到姑布晚。
  这个结果在魏伯修的意料之中,早知是这个结果了,只是听到陆直与蒋裕空手而归时,他还是会难免失落伤心,一有空闲,便拿着地图在灯下打叠了精神来琢磨,琢磨姑布晚逃出长安以后会去哪一处地方:“今年的北海琅琊格外寒冷,她身上有伤,应当不会北上才是。”说着,他将幽冀二州用刀子轻轻划去。
  北边还有并州与青州,虽觉得姑布晚不会北上,但他还在犹豫之中。
  “凉州与朔方,军事要点无数,是近匈奴之地,到这处去等于自投罗网,她不会去。”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拿着刀子又将这两处地方划去了,也顺便将司隶此地划去。
  “交趾……南蛮之地,路途太远,而道路山高水低,她乃惜命之人,定是不会选此处。”
  这边划去,那边划去,最后在地图上留下的只有五个州,分别是荆州、益州、扬州、并州还有青州。
  这五个州魏伯修彻夜未眠,两只眼睛几要将地图上盯出两个洞来,最后虽没能十分确定地选择出一个州来。
  一夜之后他的眼睛,总时不时停在荆州与扬州上:“卿卿初离宫,手中有闲钱,荆州地广,人口最多,暂时以百姓身份混入其中,可避一时。可扬州人口也多,如今到八月还有好长一段时日……卿卿逃的时候,选得也是巧妙了,生怕被我寻到似的。”
  姑布晚要是听到了这话,定
  要捧腹大笑。
  这不是废话吗?她人逃了,当然怕被寻到,不怕被寻到那她跑什么。
  魏伯修辞色平静,一个人对着地图低声自语了大半宿,候在门外的宫人以为他因失去了美人而得了失心疯,嘴巴紧闭,不敢出一言。
  不是姑布晚不想等伤痊愈了以后再逃,而是等伤痊愈后她的死期就快到了。
  她不想死啊。
  新朝初建,多沿秦制,度田制也是如此。
  到了五月,各郡国将进行度田,不论去何处,对所有的郡国的百姓而言她是凭空出现的人,这般难免遭人怀疑,所以她只能在这个寒冷彻骨的时节逃走,赶在度田开始前找到一处住处安身。
  虽是在匈奴地区长大的人,筋骨比寻常女子强,但负伤又陵冒风雪而逃,姑布晚也有些消受不住,两片唇瓣微开,吸着丝丝的凉气。
  凉气过唇,唇瓣泛白,而经过喉间,滋生痒意,而流入胸口间时,又缓了肩膀上的疼痛。今晚的夜色格外黑沉,姑布晚抱着怀中大包袱,扶着灰墙一步步前行,每走一步路,都觉自己将要死去。
  肩膀上的伤是因中了一支箭。
  弓弦一拉,箭眼觑得十分亲切,有人便入了彀中,所以那只箭从远处如飞蝗一般“咻”地飞来的时候,箭镞囫囵地陷入了皮肉中,而箭的尖端,已经触到了骨头……
  上辈子姑布晚没有中箭,中箭的是魏伯修。
  姑布晚记得魏伯修中箭的日子,所以那日箭发时她心肠火热,扯着他跑开了,谁知道那箭无眼啊,竟朝她射了过来,害她在榻里躺了大半个月,害她那半个月日日吃苦药,一金也没诈到。
  亏了亏了。
  箭是何人发的,上辈子在她死之前魏伯修都没有找到,这辈子换她中箭,在她逃出皇宫之前,魏伯修也没有找到,仿佛是一团无形的灵魂发的箭。
  姑布晚走累了,肩膀一动,还没好瘥的伤口和布一样被撕扯开来了,从中涌出一股又一股色泽微黑的血液,她赶紧寻了一团长有半人之高的杂草丛坐下处理。
  因为寒冷,血液凝结甚快,不一会儿溃烂的皮肉粘在了衣裳上,轻轻扯开,也未能使疼痛减弱。
  肩膀上的疼痛让她脑袋清醒了几分,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滑落,发生疼痛之时,姑布晚似乎是想到了可怕的事情,嘴唇一抿,做出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我上辈招人恨,那箭莫不是本就是朝我发来的?所以这辈子中箭了,还是得死啊,死于箭伤啊……若真是如此,那死得比上辈子有脸面些吧。”
  她一面喊疼,一面安慰自己。
  姑布晚取出收口止血的药粉,药粉落在伤口处的那刻,犹如千万根针密密扎来,她不曾受过这种疼痛,两眼一闭,险些晕过去。
  咬牙痛吟着,还要骂几句魏伯修:“早知道就不动了,让魏伯修这个淫君替我受这个伤了!”
  如果那日没有带着魏伯修跑,或许这箭还是和上辈子那样射中魏伯修。魏伯修中了箭后七日就和没事人一样,白日能上马练武,夜间能和她在榻里沾皮靠肉了。
  这种身子合该替她中此箭。姑布晚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在魏伯修还是楚王时,姑布晚便和他有私盐似醋了。
  所为私盐私醋,说的不合理,因二人的关系可谓人人皆知,朝朝寒食,日日元宵的,曾撞见二人云雨的婢女如此言道:“楚王抱着美人任意调情,美人坐在楚王膝上随便取乐,如鱼得水,以胶投漆,共端一杯茶,靠着脸儿同饮,饮完你咬腮来我娇羞,就以帐篷作阳台,美人初试风雨,花骨朵绽破,战栗不胜,声音细细,口叫楚王可怜。楚王不顾,捧定香腮,大肆出入,俄而香凝遗榻,纱裙湿透,清瘦香肌透粉,如海棠般的美人事后就如风卷过似的无力,雨浇过般的湿润,楚王俏然呼卿卿可爱,口里笑笑,笑说要与之风月厮守。”
  这婢女说的委婉,实际上二人做起男女之事来,除了初次,难见到一点温柔。正是因为不温柔不节制,她才要逃走。
  去何处落脚,姑布晚出宫之前就有了打算,她要到南阳郡里。
  那儿是地方豪强与贵族云集之地,虽身份平平之人在那处容易受迫,但他们的势力强大,可借来一避,而重要的是在哪儿适合养豚,地广人众,食豚肉之人也多,若有幸能为官府畜养豚,成为一个仓官,那她日后就不口袋里无珠玉了。
  南阳郡在荆州,从长安到荆州,路途并不远,五日便能够到达。
  从魏伯修说要赐豚与那些生了丈夫或是女子的时候,姑布晚便打算着日后出宫要以养豚为生,如此,选择南阳郡为暂时的落脚处还有一个理由,这些豪强贵族在度田上可不会如实上报,所以到那儿去兴许能逃过一劫。
  虽然只是暂时的。
  第4章 更姓名
  从长安到南阳郡的路途并不遥远,但逃出皇宫的姑布晚胆子再大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大道。
  大道处处布有搜寻她的官兵,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截住去路,好不容易逃出来,若被抓回去,恐怕就再无机会可以出逃了,她只能大宽转而行,尽可能避开人多的地方。
  晓行夜住,这一段本是五日可达的路程她整整走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六花日日飘,寒风时时狂,人多因寒冷而清减,姑布晚也不例外,她到南阳郡里时,在昭阳殿里吃出来的肉都脱去了,脸庞也跟着清减了几分。
  既然人安然至此,当务之急是将自己当成豚来养,先把自己养好了再说别的事情罢。
  到了南阳郡,姑布晚去找南阳郡的司民入户籍。
  姑布晚已是双十之人,入籍时却道自己十四岁:“司民大人,我来入籍。”
  南阳郡的司民是个年仅二十岁的男子,姓徐,名朔,脸皮生得白,眉眼长得清秀,看着是个稚气未脱之人,看来应当是个好说话的人罢。
  徐朔抬头一看姑布晚,脸面因寒风吹得红润,瞧着有几分稚气,说是十四岁,暂且不疑,但听她口音不似南阳人,便皱眉问道:“是入籍还是更籍?”
  “司民大人,我今年刚好十四岁,故而是来入籍的。”谎报庚齿,一下子说小了六岁,姑布晚有些不好意思,回答时头低之又低,几乎低到胸腔里,而声音折之又折,不凑近听几乎听不清。
  因撒谎而羞愧难当的姑布晚,腮颊上的霞云慢慢散至耳垂,扭扭捏捏的身姿,徐朔以为她怕羞,不擅与陌生男子打交道,故而辞色一缓,问:“严君是谁?”
  “回司民大人,我已失严君。”姑布晚的声音仍是低低的。
  “那严君本籍是何处?”徐朔再问。
  “琅琊,我也是从琅琊来,严君不久前因寒冷,而……”姑布晚解释着,忽然就带上了哭腔,而后抬起袖子遮住泪面,低声啜泣,未把话说完。
  “琅琊啊……我知道了。”徐朔叹了口气。
  今年琅琊冻死无数人,有无数人卷怀家资南下避寒,前几日来更籍的人里,十人里就有三人从琅琊来的,听到姑布晚从琅琊来的,徐朔不再追问了,问清楚家资与姓名,便让她入了籍,并叮嘱:“既已十四,每年算赋便是是一百二十钱,姑娘可别忘了。”
  “多谢司民大人提醒。”
  姑布晚更名为楚鹆,顺利在南阳里住下。
  初来南阳,姑布晚伪作贫苦之人,故而不能用七千钱买下住宅,也不能买下三千钱一亩的田地,只在偏僻之地,买了间不过千钱的坏屋和几亩一亩仅需百钱的田地。
  有屋可住,手中的闲钱也不少,姑布晚先调摄好身子。
  偏僻之地远离喧嚣,倒也算是休养生息的地方了。
  休养的几日里姑布晚偶尔会听到市槽上的百姓说起宫城的趣事,
  都说国君听大臣之劝诫,不再嬖爱姑布美人,心头上已续上了其它心甜人儿,姑布美人见恩宠不再,日日背灯抹泪眼,最后颈上自系白绫魂归天去了。也有说姑布美人因那日中箭后血流不止,致身子虚弱,万病缠身,一日夜间忽咳血数升,医工殚技也无力回天,好好一个美人儿,竟命薄如纸……
  这些无根传言姑布晚听了想笑,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怎么能像这些百姓口中的那样死去呢?可是认真一想,她的眼内一湿,忽然有些想哭。
  当初让魏伯修沿秦制置后宫的人是她,可听到传言说他心头上续了别的美人,只是传言而已,心里却不由地酸涩起来:“油嘴滑舌的君王,说什么只爱我一人,骗人罢了,我才走几日就把我给忘了……”
  传言里的姑布美人不是死就是病,从没有一个传言说她逃出了皇宫,想来魏伯修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封锁了消息。
  宫城受宠的妃子忽而弃君而去,这让天下人知道了,他这个君王哪里还有威严可言。
  休养的日子里,两耳常听这些传闻,而两眼常能碰见那位司民大人。
  每一觑面,姑布晚牵筋缩脉,感到心绪不宁,生怕自己的身份败露了,只好装做柔弱可怜的模样。徐朔晓得她的来历,见面时会关心地问上几句:“楚姑娘身子还未好瘥吗?”
  “或许得在春日回暖才会好一些吧,多谢司民大人关心。”面对徐朔的关怀,姑布晚愁动眉宇,一时坐如针毡,回答的时候强让自己放下些惊恐,口气不凉不酸的,显得十分冷淡。
  徐朔不是魏伯修,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言辞上不能掉礼,行为上不敢掉态,出一个差错,她便要失去安身之地。
  虽说在魏伯修面前姑布晚也是假情假意的一个人,但魏伯修是她名色上的郎君,假情假意对他来说也是种乐趣了。
  “今年春日会早些到,想来不久之后楚姑娘就能活泼一些了。”徐朔看得出姑布晚到局促不安,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即使好心被认作驴肝肺。
  “司民大人怎么知道今年春日是早还是晚?莫不是会观天象?”姑布晚略吃一惊,歪着头思考起来。
  姑布晚大有颜色,眉目淡似清泉,故作柔弱时周遭似笼罩着朦胧的雾气,十分动人之怜,而她出神思考时似泉水里落入碎石,在水里荡出一圈圈水波,一圈圈的,触碰上胸口,徐朔忽然感到喉咙一燥,支吾回道:“已有蛰伏之蛇从雪中钻出,便是春日早到之兆,而近日耕种人也在准备春播了,楚姑娘买了地,若是要进行耕种,便可先准备着。”
  姑布晚还以为离春日还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想今年的寒冷砭人肌骨,走得却这般早。
  她不着痕迹地转了一下肩膀,创口愈合了,只是受伤的那一截骨头好被冰封住似的,动起来不如从前灵活,暂时不能够提重物,她在肚里酝酿好一通话才回:“这样吗……多谢司民大人提醒,不过我不准备耕种,我买的那些地不过几十钱一亩,杂草都不长的不毛之地,我买这些地,不过是想日后养些乳豚,等过了春日再养也不迟。”
  第5章 新律令
  现在才二月,姑布晚觉得等度田过后再养豚也不迟,且说她现在的身子动不动便一丝两气,不如冻蕊寒葩,如何能把豚养得肥美可口。
  姑布晚想过闲邀邀的日子,可是两耳里总是能听到魏伯修与新宠妃的传闻,听多了,情常伤,伤至极,握小刀在简上刻字,嘀咕今年溽暑进贡的荔枝都要进别人的肚子里了。
  三心二意刻字,笔态横飞,字势凌乱,难以辨形状。
  君王爱人从来不会深,而新人总会替代旧人,心神如此受扰,姑布晚索性避开不听,开始打算未来,她的嘴上说着暂不养豚,但耐不住一截心肠会不由地发热。
  只说二月还没结束,病气才消退了一些,住在邻边的一户人家便要把几只奶腥未落,才出生不过二十来天的三只乳豚变卖为钱,只因手头紧。
  乳豚之肉油滑嫩香,而奶腥未落的乳豚,不管是肥肉还是瘦肉,口感更是鲜嫩了。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