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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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宫被人搀扶着,缓缓地走了进来。他看着眼前这灯火通明、人人屏息凝神的一幕,看着那个站在地图前、身形单薄却仿佛掌控着整个战局的青年,眼神复杂。
  “你这是在豪赌。”陈宫的声音有些虚弱,“将我军主力投入敌境,行此流寇之举。一旦被袁术主力缠住,或是粮草不济,便有全军覆没之危。”
  “公台先生,”季桓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张正在一点点成型的地图,“我军如今,已无稳中求胜的资格。每多在下邳停留一日,便多消耗一日的粮草,便多给曹操一分准备的时间。我们耗不起。”
  “况且,”他转过头,看着陈宫,“这并非流寇之举。这谓‘以战养战’。袁术的粮仓,便是我们的粮仓。他的武库,便是我们的武库。”
  陈宫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他看着季桓那张因过度劳累而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说道:“你自己的身体……”
  “无妨。”季桓打断了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一副残躯罢了,只要还能用,便不算浪费。”
  陈宫看着他,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主公这两日派人寻遍了城中所有的医者,又派快马去谯郡,想再将华佗请来。”
  季桓的身子微微一僵。
  “都被你拒了?”
  “我让亲卫拦下了。”季桓平静地回答,“非常之时,不必行此无用之功。我的病,我自己清楚。”
  他的病不在身,在心。那数百陷阵营将士的亡魂,只是最新的一座坟茔,压在了那片早已尸骨累累的心原之上。他的病根是濮阳城头妇孺无助的哭嚎,是他在棋盘上为了“最优解”而随手舍弃的无名棋子,是那些被他的计谋搅动、最终沦为焦土的村庄与坞壁。是他为了让吕布活下去,而亲手为无数人掘下的墓。
  是他这个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异乡孤魂在妄图对抗洪流时,双手所沾染的、本不属于他的鲜血与罪孽。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一个外科医师一样,冷静地切除这个时代的腐肉,却未曾想,自己早已成为了这具腐烂躯体的一部分。那道横亘在他灵魂与这个残酷时代之间的裂痕,早已深可见骨,无法弥补。
  陈宫没有再劝。他只是走到季桓的身边,拿起另一支炭笔,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默默地为他标注出一处处徐州本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道与可以藏身的故垒。
  两人再无一言。
  三日后,天色未明。
  下邳城外,一万五千名精锐已经集结完毕。没有送行的仪式,没有震天的战鼓,只有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吕布身着全套的玄色重甲,跨坐于赤兔马之上。他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雉翎金冠,只戴了一顶朴实无华的熟铁盔。方天画戟斜持于身侧,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反射着幽冷的光。
  季桓裹着厚厚的裘袍,为他送行。他身边站着陈宫与高顺。
  “保重。”
  这是陈宫对他说的。
  “早归。”
  这是高顺对他说的。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个身影,遥遥地、郑重地行了一个长揖。
  吕布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缓缓地抬起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与季桓对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向前,重重一挥。
  “出发!”
  一声令下,万马奔腾。
  那支承载着复仇与希望的哀兵,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黑色洪流,向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淮南大地席卷而去。
  季桓看着那片旌旗的海洋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寒风吹过他空荡荡的袖管,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地转过身,对身旁的高顺说道:“将军,我们也该开始了。”
  高顺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季桓的目光,望向了北方,那片名为兖州与许都的方向。
  “主公的刀,是用来杀敌的。而我们的刀,是用来……借力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高顺与陈宫都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读懂了未尽之语。
  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67章 番外1:梦游仙(三)
  校园网的信息查询系统界面简洁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白色的背景,黑色的宋体字,以及一张一寸大小像素不高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季桓比吕布亲眼见到的还要瘦削几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嘴唇紧抿,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因为拍摄角度的缘故,反射着一片空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眼神。但吕布知道,那片空白之后藏着怎样的深海与风暴。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关掉了页面。
  目标已经锁定。接下来的事情在他看来本该很简单。
  吕布的世界是由清晰的路径和明确的目标构成的。从宿舍到训练馆,两点一线;从起点到靶心,一条直线。他的人生信条里不存在“找不到”或“够不着”的选项。如果有,那只能说明发力的方式不对,或者,用的力气还不够大。
  于是他开始了寻觅。
  第一次,他去了人文学院的教学楼。那是一栋爬满了常春藤的红砖老建筑,空气里都飘浮着一股纸张发酵后酸涩而宁静的气味。这味道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轻微的排斥。他习惯了汗水、泥土和金属混合的阳刚气息,这里的每一缕空气似乎都带着标点符号,让他呼吸不畅。走廊里,学生们抱着厚重的书籍,低声讨论着他闻所未闻的名词,投向他这个不速之客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他那身运动服,以及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体格,在这里像一个错误的印刷符号。
  他按照课程表,找到了季桓可能会出现的一间阶梯教室。他没有进去,只是靠在后门外的墙上,像一头误入园林的豹子收敛着自己的气息,观察着里面的人。他看到了那个叫陈宫的博士生,正襟危坐,不时推一下眼镜,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但他没有看到季桓。
  一连三天,吕布都用他训练之余的所有时间,在人文学院的各个角落游荡。图书馆、水吧、公共自习室,甚至那条据说历史系学生最喜欢散步的林荫道。
  然而,他只见过季桓两次。一次是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他刚从楼下走过,抬头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侧影,等他冲上楼,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留下一杯尚有余温的茶。另一次是在食堂,隔着蒸腾的饭菜热气,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正端着餐盘走向一个最偏僻的角落。他刚想抬步跟过去,对方却像是后脑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加快了脚步,穿过人群,等再跟上就已经不见了。
  季桓如同水中的一尾鱼,总能在他靠近之前敏锐地察觉到水波的震动,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水草之中。
  季桓确实像一尾受了惊的鱼。
  那晚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第二天醒来时,他依然能感觉到右臂肌肉深处残留着挥舞重兵器后的酸楚。那股浩瀚的孤独感像一层无法洗去的尘垢,附着在他的精神上,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他知道吕布在找他。
  这并非臆测,而是直觉。他不需要亲眼看见就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当他坐在图书馆里,试图将自己埋进《汉书·地理志》那些枯燥的郡县名录时,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股灼热的视线如同芒刺,让他无法安坐。
  他开始了一场不动声色的迁徙。他不再去固定的教室自习,而是将所有必需的书籍都搬进了那个位于档案室最深处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研究隔间。他改变了去食堂的时间,总是在人最多或者最少的时刻匆匆解决一顿饭。他甚至放弃了所有非必要的课程,将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只存在于书架与故纸堆之间不可见的影子。
  他的书桌上摊开的不再是历史文献,而是卡尔·荣格的《心理类型》与《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他疯狂地阅读,试图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寻找一个学术上的锚点。
  “集体无意识”、“原型意象”、“共时性原理”……这些名词像救命稻草,被他一一抓住。他告诉自己,他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人类集体记忆的某种回溯。吕布,那个历史上的悲剧英雄,是一个强大到足以镌刻在民族潜意识深处的“原型”。而他,作为一个长期浸淫于此的研究者,只是无意中触动了这个“原型”的某个开关。他和那个现代的吕布,不过是两个被卷入其中的无关媒介。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它将一切都归于一种可以被研究和归类的心理学现象。它让他感到安全。
  可每当夜深人静,当他合上书本,那种理论构建起来的安全感便会迅速瓦解。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梦里握住画戟时,他会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熟悉;理论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仅仅是想到吕布那张脸,他的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知识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了它的无力。他像一个坐拥整个药房的医生,却找不到一副能医治自己心病的药方。他被困住了,困在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由历史幻影与现实冲击构成的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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