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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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肆!”安岩呵斥道,“圣子的名讳岂是你也能直呼的?”
  楚夫人娇生惯养这么多年,还没被人如此粗鲁地责备过,眼圈登时红了。
  楚惟要是走了,上哪儿再给楚南膺找第二个完美匹配的血包和替死鬼去?
  想到医嘱,想到儿子只剩两年性命的悬顶之剑,她后知后觉就算楚惟顶替了圣子这一劫,没了楚惟,楚南膺还是要死的。
  她的人生看不到希望,不管不顾地撒泼起来:“你——你们教廷就可以这样欺负平民吗?就可以这样随便抢孩子吗?惟惟可是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宝贝,你们要怎么赔……呜呜呜……”
  不仅如此,还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要上前来抢楚惟。
  迦隐抬手把楚惟挡在身后,楚南膺瞪大眼睛去阻止楚夫人:“妈,你疯了吗!这是教廷的人!”
  “疯?你说我疯?”楚夫人的拳头砸在儿子身上,“我都是为了谁啊,你这个臭小子……呜呜呜……”
  安岩被她吵得脑仁疼,一手堵耳朵,一手抵唇吹了声口哨。
  十余名穿盔戴甲的教廷护卫立即闯进来,个个手执利剑,严阵以待。
  从没见识过真正兵器的小镇居民完全吓傻了。
  他们无需言语,连多余的动作都不用,轻松地瓦解了这场闹剧。
  楚先生堆着笑赔罪:“内人不懂事,您几位别见怪。嗨,我们只是想知道,把楚……殿下带走,我们毕竟也是少了个孩子,心里空落落的,教廷是否能做出,呃,一些补偿?比如经济方面,或者封个头衔……啊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您几位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往心里去哈。”
  他说着就要握上神官的手,安岩嫌恶地甩开他,最近一名护卫的剑对准了楚先生,后者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小少年看着这一家子洋相百出,当然不会心疼,也并不为他们感到可悲可笑,心中只剩下温吞吞的麻木。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有一丝波澜,大概是终于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吧。
  “行了。”大祭司出声,冷漠道,“别耽误时间,尽快带殿下启程回神庙。”
  护卫们收剑入鞘,安岩则唤了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同这讨厌的一家人交涉。
  护卫们排成两列,等待大祭司和新一任小圣子先出门。
  楚惟看了眼迦隐,后者耐心地等待他先踏出那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子只是轻轻捉住了他的衣角,然后仰脸安静地望着他。
  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亲近与依赖表露无遗。
  大祭司怔忪须臾,任他那样乖巧做自己的小尾巴,向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踏入夜色之时,楚惟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屋内。
  他站在明亮和晦暗的交界处,定定地看了几秒,然后朝着楚家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夫人,谢谢你们收留我,抚养我长大,给我第二次生命。
  “这份恩情我已经还了。
  “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们,不欠楚南膺——不欠楚家任何。”
  小孩子的嗓音稚嫩,却很平稳。
  也许更年幼的时候,他也曾为自己的不被爱而伤过心、掉过眼泪,但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浸在夜色中的大祭司听完这席话,微微笑,冲他伸出手。
  楚惟小小地舒了口气,果断地、坚定地走向屋外,走向迦隐,走向从此截然不同的新人生。
  他听见身后养兄因为彻底逃脱圣子一职虚脱般瘫倒在地,听见养父母的喜极而泣,听见那真正的一家三口劫后余生的拥抱。
  他始终没有回头。
  第6章 明明很期待要一个抱抱。……
  “第一,您从此不能够再剪发。您应当已经知晓使命,从身体发肤到心灵都不再属于自己,而要献给‘那位’。
  “第二,您不能再穿鞋,不可接触神庙之外的地面,鞋和灰尘都是肮脏的,而您是圣洁的;如果需要行动,会有侍从帮助。
  “第三,您的每字每句都是珍贵的圣言,代表着神明的旨意,不可随意与他人交谈,包括我们这些下人、和神庙之外的凡人;若非必要,教廷之中您仅需与大祭司大人、主教大人对话即可。
  “第四,您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清晨需要进入圣域穹殿聆听信徒的祷词,并且接受他们对您的朝觐;每周日则要在大祭司和主教的陪伴下参拜至高祭坛。”
  ……
  男孩坐在床边安静而认真地听着,清透的阳光透过窗柩涂抹在他细白的小腿上。
  这是他来到中央神庙的第二日清晨,尚未完全从舟车劳顿的疲倦中恢复,一位自称圣侍嬷嬷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妇人念念叨叨讲了十余条,似乎很清楚这个年纪孩子的专注和耐心有限,并未强求楚惟全部记下。
  反正,未来的许多年中这些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需要重复千千万万遍的事。不会忘记的。
  她始终双手相叠于腹前,低着头,保持着万分恭敬的姿态。
  楚惟想起楚家的那些佣人,尽管他们在他面前同样保持礼节,对他有“小少爷”的敬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甚至是尊重过他。
  教廷里的人们,对自己,或者说对名为圣子、实为祭品的存在,又抱着怎样的真实态度呢?
  见小孩从专注逐渐走向发呆的状态,老人清楚今天到这儿就已足够:“今后由我负责殿下的日常起居,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吩咐我就是。”
  圣侍嬷嬷有一张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脸,恐怕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但她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行动也不缓慢,态度专业,难怪能被选来照料尊贵的圣子殿下。
  楚惟回过神:“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对这一疑问早有所料:“神庙的人们都叫我大嬷嬷,当然,您也可以为我起一个您喜欢的名字。”
  小孩轻轻摇了摇头。他对此并无偏好。
  “我就住在您隔壁的小间。”老人微笑,“您其实不必直接唤我,摇一摇铃,我就能听见了。”
  楚惟这才注意到床头放着一盏金色的、花蕾形状的铃铛。
  圣侍嬷嬷的上臂箍了一圈链条形状的东西,看起来和铃铛是同一材料制成。
  楚惟皱起眉。
  他曾经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为了让仆从听话,也会使用类似的、一分为二的器具,通过某种介质连同这两个器具,当主人启动其中一边,另一边就会立即化作电流鞭笞奴仆,确保奴仆们能够及时察觉到主人的需求。
  有残忍的主人会在仆役赶过来之前持续释放电流催促,那疼痛不至于致死,却更是折磨得人痛不欲生,还没有解除的办法。
  难道被全菲亚兰视为光辉圣地、至灵之所的中央教廷,也会使用如此狠毒和肮脏的手段吗?
  圣侍嬷嬷没有察觉小圣子眸中流露出的、为他人痛苦而痛苦的怜悯,但她仍对这位新来的殿下颇有好感。
  不仅因为他容貌端丽,清雅如一株雪莲,更因为他的沉静。
  要知道,她已经服侍过好几任圣子了,刚来到神庙时无一例外哭天抢地,要回家、不想死、或者现在就要去死,对所有侍从抗拒到拳打脚踢,留几个带血的牙印也不是没有过。
  唯有眼前这个不同,他温和、平静而疏离,对成为圣子这件事接受得过于淡然了,淡然到好像从很久之前就不对活下去抱有希望。
  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丧失生的念头?
  还真是让人心疼的小家伙。
  进入神庙,圣子的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铁律。
  她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在神庙的这些年过得遂心一些,哪怕只是吃的饭菜合口味,穿的衣裳更合身。
  楚惟沉默,圣侍嬷嬷主动道:“殿下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
  “我想知道您的名字。”男孩说。
  老妪一怔。
  她在神庙百年,可以说是资历最老的人之一,从一开始只能在圣堂外围扫扫地、浇浇花,到后来接下照料圣子的重任,上到祭司与主教,下到修女和学徒,她是所有人口中的大嬷嬷,是教廷的侍女之长。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自己」了。
  在大嬷嬷和侍女长之外,「她」,又是谁?
  老人有些不自在,讲话都结巴起来:“这、这……其实没有必要,殿下……”
  “我想知道您的本名。”看起来温顺得像个小羊羔的孩子仰脸看着她,在这件事上意外得坚持,“请您告诉我吧。”
  圣子的要求是不能被拒绝的。老妪慢慢舒了口气:“……金果。”
  “我记住了。”小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金果嬷嬷,我会呼唤您的名字。”
  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有人喊过她的真名,或者说现在的神庙中根本没有人知晓、或者感兴趣过她叫什么,连她自己都快要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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