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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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篱一顿:“看病?”
  “这康宁坊谁不知道沈大官人的名声,谁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给治,不取分文呢!”
  阆泽门规也是如此,只是这沈阔已经入仕,却也仍然能不忘百姓,实属难得。
  顾云篱了然,点了点头:“多谢婶婶,我明白了。”
  那女人看她生得白净漂亮,乐呵呵地赶忙让开路,让她进去。
  按理说,沈阔位居左院判之职,俸禄不低,寻常接诊官员,应当也有一笔收入,但他所住的地方却是寻常巷陌,也并不是多大的宅院,仅两进一出,阖家下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看来这人也很是清廉,日子过得简朴节约,联想权淞对他的评价,顾云篱的心也放下来不少。
  接待她的是沈阔的妻子,普通的布钗荆裙,笑得温和,请她进了沈阔的药房。
  没有焚香,仅有进门处挂着的几个八角香囊给满室加了点清香,顾云篱探身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响动。
  高高的药柜之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朴素的儒士袍,蓄着文士胡,看见顾云篱,神色恍惚了一瞬。
  第138章 有人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了
  他沉下脸,快速合上窗扇,确保没有一处透风。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停下一切动作,缓缓转身,看向站在竹帘之下的顾云篱。
  片刻,竟然红了眼眶:“你、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以为,以为你……”语罢,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沈伯父,请受云篱一拜。”见他落下泪来,顾云篱整肃,叉手向他郑重地行礼。
  这便是父亲的旧日同僚,据权淞所言,他是在狱中见了云纵最后一面的人,也是很可能能够触击到当年旧案真相的人。
  “快二十年了,我从未听掌门还是他人提起你,”沈阔长吸了口气,扶起她,“这近二十年,你去了哪里?不过去哪里,都比在东京好,这些年你跟着谁?日子、日子可还好?”
  像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太多关切的疑问,都不知从何说起。
  顾云篱一时间也心头百感交集,道:“随鬼医在西南学医,这几年,我过得不错。”
  “你也从医,”沈阔一愣,“是了,你从小就爱摆弄药材……”
  他拉着顾云篱坐下,倒上茶水,询问起她的近况,几次都泪眼欲泣。
  好容易平复了情绪,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声音陡然升高:“不对,你、你为何要来东京?”
  “你可知现如今是什么局势?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城中一切的风吹草动!”
  温情的关切褪去,那背后冰冷骇然的局势显现出来,令所有人都胆寒。
  顾云篱眸子动了动:“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来。”
  沈阔看着他,“你”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顾云篱闭了闭眼,垂下眼,忽然面色一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撩起衣摆,重重跪在地上:“沈伯父,你既不愿我来,就知当年旧案必有隐情。”
  沈阔瞳孔骤然一缩。
  “父亲含冤下狱,在狱中不明不白死了,母亲葬身火海,全家上下除了我无一生还。”她吸了口气,就连气息都在颤抖,“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如今已经不止十年了,我全族之死,定有蹊跷。”
  “你跪着作甚,起来说话!”沈阔语气一急,赶忙将顾云篱扶了起来。
  “沈伯父……父亲生前在狱中,你见了他最后一面,你一定知道些什么。”顾云篱抬起头,“几近二十年,我夜不能寐,梦魇侵袭,都是当年旧事……此番,只想知道真相!”
  看着她恳切的模样,沈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何苦如此执着……你可知你活下来,已经耗费了多大的气运!”沈阔闭了闭眼,无奈至极。
  “家恨不消,不为她们讨回公道,我一日不能安寝。”顾云篱眸色沉了沉,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沈伯父多年自避锋芒,明哲保身,已属不易,不愿牵扯进这桩重则杀头的事中。”她继续道,“我只想知道……那夜父亲在监牢之中,究竟同您说了什么?”
  沈阔十指颤抖,眼里倒映出顾云篱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眸子,嗫嚅着嘴唇,半晌,才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臂,问:“你就这么想知道?哪怕这件事,会危及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不但不能为你父亲翻案,还会跌进更深的深渊之中,尸骨无存?”
  平头百姓对抗皇权贵胄,就是蜉蝣撼树,飞蛾扑火,烧死在那场大火的几率远比赢的可能更大,但她身为飞蛾,尚且可以扑火,便证明不是那么无力。
  “我只想知道真相……起码,知道并非我父亲之过。”
  话音落在地上,没有震起片粒浮沉,药房内寂静了许久,久到顾云篱以为沈阔不会再说话时,他却开口了。
  “你意已决,那……我便告诉你。”他喟叹一声,转身朝内走去。
  顾云篱赶紧紧随其后。
  “嘉兴三年,你父亲以谋害皇嗣之罪下狱,他自知贵妃滑胎并非他的过错,是而,在狱中便钻研调查。”
  呼吸一紧,顾云篱手心缓缓攥紧。
  “彼时风声很紧,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买通狱卒,长此后我进狱中探望,他告知我,贵妃滑胎,并非是毒药所致,而是……”
  顾云篱的指甲已经快要嵌入肉里。
  “是西南巫蛊之祸。”
  沈阔说罢,好似浑身脱力般,身子一颤,颓坐在椅子上。
  顾云篱舌尖一痛,紧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尝到鲜血的味道,一股汹涌的火浪霎时间从喉管涌了上来,她双目一红,一时间,竟然还未能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
  “那蛊毒几乎不名于世,哪怕你父亲对西南巫蛊之学深有研究,都不曾听说,后来他才知,那是西巫禁术,名为……雀瓮引。”
  耳边嗡鸣了两声,顾云篱艰难地眨眼,一时间,心脏仿佛被人重击。
  雀瓮引,常焕依也同自己说过这种蛊毒,但那次,分明说得是林慕禾眼中的蛊虫。
  她一瞬间想起了楚禁那拼死打探消息,送来的染血纸片:嘉兴四年,林慕禾,药引。
  原本这九个字,她一直不解其意,直到今日,从沈阔口中亲自说出,她才敢确定一件事——困扰自己多年的灭门之事,与林慕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狠狠咬了咬舌头,让自己回过神来:“雀瓮引?”
  “你父亲将这些全部记在他随身的医案之中,然而自你父亲下狱,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被大理寺封印于卷宗之内,若没有官家指示,没有人有权打开它。”
  一时间,顾云篱大脑混乱,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盯着地板,久久沉默不语。
  这半年来奔波无止,经历生死,一路走来,她离真相越来越近,然而一路飞来的刀锋也足够锋利伤人。
  嘉兴四年,一切起始,云纵受命为有孕的贵妃桑盼保胎,彼时新帝刚刚登基四年,先皇后过世,国朝未稳,对子嗣看得极为重要。云纵干脆离家住在了太医院内,妻女在家中盼望他回家,因而他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却不知此去即是永别。
  紧接着,便是他被禁足于太医院的消息传来,而后,桑贵妃滑胎,举朝震惊,太医云纵渎职,是夜便下狱,大理寺定罪。
  太医院中仍有为他喊冤的人,想要救他出这泥潭,然而,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不过两日,便传出他同内宫的姜修媛勾结谋害皇嗣,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然而害死桑贵妃腹中胎儿的,并非什么阴狠的毒药,而是另一桩更让人唏嘘的悲剧。
  嘉兴四年,林慕禾四岁,据小叶所说,她无端发了一场高热,而后,疾病缠身,双目渐渐失明。
  众人也都以为她是不幸,生了一场大病,便彻底失去看见世间的权力。
  可桑贵妃那胎死腹中的孩子,林慕禾的眼疾,都是那名为雀瓮引带来的厄运。
  有人一早便在林慕禾身上种下母蛊,再将子蛊种在了桑贵妃身上,他巧妙地隐身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斗争之中,还怕做得不够天衣无缝,将云纵抓做无辜的替死鬼,活生生送上一条妻离子散的不归路,一把火断绝了顾云篱此后所有的希望。
  沉默的半晌,顾云篱脑中飞快地从头至尾,将所有的线索、事情联结起来。
  如一张蛛网,缓缓地,在脑中成形。
  这祸及两代人的祸事,想来竟如此荒谬可憎。
  她只记得,朝廷对外所说是父亲在狱中畏罪自杀,可她从未信过这些说辞。
  在那个朝政尚且不稳的年岁,顾云篱能想到的只有权术之争,而事实上,最后那一招卸磨杀驴也证实了如此。
  普通人的性命,当真苟且如蝼蚁,身处上位之人,果真可以睥睨万物,任意如宰杀牛羊般决定他们的生死吗?
  这世道太荒唐了。
  她出离的愤怒,悲愤交加,紧紧握着拳,但纵使使出了万钧力道,也不能消解分毫她此刻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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