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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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他不知道的前情和盘托出,他瞬间理解了为什么打给家里的那通电话里,窦阿姨会那样不耐烦地掐断他的询问,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晏尔这号人。
  ……换成他,他也不想承认认识自己。
  晏尔仰起头问:“所以你们把我送去那么远的疗养院,就是为了不让我在大家面前继续丢人现眼是吧?”
  “要只是不想看你丢人现眼把你扔国外去不就行了,管你是生是死眼不见为净。”
  裴意浓推着轮椅往外走,慢慢地说,“可是我们都觉得你会好的,只是需要时间。平临熟人太多,这些荒唐事如果传出去,你就算能好以后也会被别人指点议论;送去国外虽然一劳永逸,又没有办法总去确认你的状况,医师陪护不尽心也不能及时换掉。后来姨姨推荐了静山疗养院,位置不远不近,知道的人不多,保密性也比较好……”
  离开医院走廊,日光穿透榕树繁密的枝叶,光斑如流水般滑过晏尔无力的双腿,裹在白衬衣里的清瘦伶仃的脊背,最后落在他乌长又清亮的眼睛里。
  “我突然有点庆幸。”他说。
  裴意浓问:“庆幸什么?”
  “庆幸我是个男的,别人顶多怀疑我身体或者精神出了点问题。”晏尔心有余悸,“要是换个性别,突然没声没息失踪一两年,我的好兄弟们该造谣我未婚先孕,躲起来生了个孩子……现在至少我的身子还是清白的。”
  裴意浓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还真是乐观。”
  不乐观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站都站不起来,身体从没有这么差过,学业上休学一年多,是个只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的半文盲,和以前的好朋友基本失联——旧手机里通讯录倒是都还在,可是聊天记录停在了一年以前。
  冒牌货怕暴露基本不回消息,没有谁愿意持续不断地贴一个冷屁股。
  昨晚他翻看他们的朋友圈,大家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繁忙又精彩,出国的出国,艺考的艺考,多半抽不出空关怀他这位消失已久的旧友。
  他解释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更不想贸然地去打扰别人的生活,索性就停在过去吧。
  还好有小狗待他如初,“腾”的一下从台阶上爬起来,大老远就飞奔过来迎接,毛茸茸的耳朵飞了起来,跳到晏尔膝盖上不停地舔他的脸。
  “爱卿,”晏尔捧着它的脸,感动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记挂着寡人。”
  可卡布回了一声响亮的:“汪!”
  “舔狗,一边去。”煞风景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这只狗丞相,“堵在轮椅前面还让不让人走了?”
  第25章
  离家两年多,除了窦阿姨,其他的家政阿姨和司机都换成了生面孔,他们不认识他,进门时被打量的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晏尔才是那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只有窦阿姨骤然红了眼眶,背过身去悄悄抹眼泪,晏尔眨眨眼睛,决定当没看见,不然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什么的怪悲情的。
  他哪有那么惨?
  为了方便他行动,家里紧急调整,加装了斜坡过渡高度差,通道处的地毯全部移除,他的卧室和卫生间里装上了护栏和扶手。
  裴意浓去洗澡了,晏尔在客厅里试着兜圈子熟悉电动轮椅的操作,还别说,除了速度太慢,轮椅坐起来出乎意料得舒服。
  可卡布欢快地黏在他身旁,叼着娃娃过来要和他玩拔河游戏,晏尔抓住娃娃陪它玩了一会儿,很快体力不支,脱力松了手,玩出一身汗。
  小狗首次赢得冠军,在地上露出肚皮滚来滚去地庆祝,晏尔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表示恭喜,自己操作轮椅进电梯,回楼上换衣服。
  卧室刚刚打扫过,品牌送过来的当季新款都挂了起来,晏尔脱掉衬衣,随手扯了一件纯色卫衣,不小心牵动另一件长袖连同衣架一起掉到地板上。
  他弯腰去捡,指尖距离衣料还差一小段距离,顶多十几厘米,他懒得挪动轮椅的位置,手指紧抓住轮椅扶手,又往前努力够了够,小腿肌肉紧绷到有些痉挛。
  下一刻,上身失去平衡,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
  手肘撞击地板,发出咚的闷响。
  晏尔轻轻抽了口气,摸了摸手肘上的淤青,吃力地撑起身坐在地板上。
  轮椅近在咫尺,他却只能干坐在地上,连抬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
  弯腰、起立、捡东西、换衣服……原本简单的动作经过分解,在此刻居然有那么难。
  晏尔看了眼身后的长袖,现在倒是能够到了,他莫名笑出来,捡起来拍一拍,索性就这么穿上。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幸运儿,能够在财富与爱的灌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
  就算前些日子鬼上身被诊断成精神失常,也不会因此被丢在精神病院让他自生自灭……但再幸运的人生里也会存在不那么幸运的时刻。
  比如此刻,被这具躯体拖累,不可避免地体验到了挫败感,居然还没有做猫的时候自由。
  可卡布从外面跑进来,摇着尾巴汪汪叫,笔挺挺地站在晏尔面前,不停地回头看他。
  晏尔摸了摸小狗的背毛,对它说:“你太小了,扶不动我。”
  可卡布转过身来,叼他的衣袖往后拽,发现没用以后转了几圈,改成去推那副轮椅,电动轮椅比普通轮椅沉得多,不是一只小狗能推得动的,它急得汪汪叫,叫声把隔壁的裴意浓引了过来。
  裴意浓湿着头发走进来,俯视地上的晏尔:“你怎么回事?”
  晏尔仰起脸,一脸无辜地朝他笑,张开手说:“弄弄,伺候哥哥更衣。”
  小狗也凑过来,脑袋拱着晏尔的后背,裴意浓半蹲下来,嫌弃地抵开狗头:“没用的狗,少在这里碍事。”
  晏尔在可卡布愤怒的叫唤声里叹了口气,说:“它只是一只小狗而已,你指望它能做什么?”
  下一秒身体腾空,裴意浓抄起他的膝盖弯站起来。晏尔下意识揪住他家居服的一块衣料,抬起脑袋,仰望他分明的脸庞,忍不住“哇”了一声。
  裴意浓把他稳稳地放到轮椅上:“你乱叫什么?”
  晏尔眨巴几下眼睛,问他:“你把你人生第一次公主抱用在我身上,怎么跟你以后的对象交代?”
  裴意浓拧起眉,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你就是因为一天到晚只想着这种事,脑子才越用越笨的是不是?”
  晏尔笑了起来,弯腰揉了揉僵硬的小腿,轻声说:“弄弄,我总觉得自己还是15岁,刚刚上高中,很多事情都来得及慢慢去改变,可是一眨眼,还有半年你就要毕业了,你会比我高、比我更有力气,走在我前面,我好像越来越追不上你了。”
  裴意浓很少会见到这种模样的晏尔,他陷进轮椅中,似乎很疲倦,眼睛匿在睫毛的阴影里,稍长的黑发扫在颈侧,把本来就苍白的皮肤衬得过分扎眼。
  这样的无力,甚至是脆弱。
  让他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静山疗养院,坐在病床边,俯视晏尔沉睡不醒的脸庞,思考他是不是在做无用功,晏尔是不是早被害死了,永远都醒不过来。
  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其实什么都挽回不了。
  “你只是现在追不上我?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都不如我吗?”裴意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忘记了爸妈根本没区别我们俩谁大谁小?是你闹着非要当哥哥才顺着你的,除了哥哥这个称呼,你哪点比得过我?”
  “真的吗?”晏尔怀疑地问,“我应该比你早出生几分钟吧?”
  裴意浓一直怀疑这个家里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记性好,总是对那些大家都不在意的细节耿耿于怀,比如在被朋友问及“弄弄”这个小名的含义时,他一瞬间的哑口无言。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是晏尔小时候学说话口齿不清,发不清楚“浓”字的音,偏偏他又很爱叫人,一天到晚“弄弄”“弄弄”地喊,把全家人都带偏了,跟着他一起弄弄来弄弄去的。
  他们拥有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生日,相似的长相,相似的交际圈。
  他们之间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所以裴意浓总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出事的人会是晏尔?
  为什么他一次次地好心为人出头,换来的是他自己的麻烦,为什么明明是他帮了别人,得到的却是怨怼、诅咒和那么深切的嫉恨?
  是不是一个柔软又善良的笨蛋理所当然会得到更多的纵容与偏爱,而这样的偏爱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教训里安然脱身,直到他被自己的好心害死,被他所挽救的人亲手谋杀?
  “你记错了。”裴意浓从他衣帽间里拎出一件薄毛衣,拿在手上说,“现在轮到你叫我哥了,不然不给你。”
  晏尔坚信自己才是哥哥,才不会叫他哥,开着轮椅过去,伸手要拿,裴意浓突然举高,让晏尔抓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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