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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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袁雅的人生突然感觉到一种迷茫,仿佛整个人都沉入泥淖之中,找不到方向,更不能呼吸。纵使过后不久,父亲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几句:“那天晚上是吓着了你,但我是江湖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和我一样是江湖人。而江湖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总要学会适应。走吧,阿父带你去买几件新衣裳。”——她仍然一点都不欢喜。
  她自幼期盼的父爱,她如今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父亲要她做的事,她还是不能反抗。或者说,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除了顺从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袁雅继续帮着父亲望风行窃,甚至直接掠夺抢劫,只是始终下不了手杀人。那大盗哄也哄过,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见她对于这一点极其坚持,担心若将她逼得太过,反而起到反效果,在这件事上也就随了她。渐渐地,袁雅发现自己的父亲虽然狠毒,却不像某些恶徒那般以杀人为乐,他生平最爱的唯有金银珠宝,别的一切都排在它们之后,是以后来的每一次盗窃行动她都表现得甚为积极,只要能够顺利地万无一失地盗走那些财宝,那大盗倒不一定非得冒着危险杀人。
  偶尔,遇到特殊情况,又或是有人得罪了那大盗,他生出杀心,袁雅自然阻止不了。杀完人,他会将死者尸体扔到深山老林之中,过不了几天便会有野兽替他毁尸灭迹。袁雅不忍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总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悄悄来到山林收尸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候,她不过十五岁,轻功在江湖*中已属第一流,每次趁着父亲睡熟,她独自一人施展轻身功夫偷偷离家,不到天亮又返回家中,本来不会有谁发现。岂料某天夜里那大盗半夜醒来,想起一件事须和袁雅商量,发现她竟不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当她就此逃走,再不会回来。
  他在附近找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袁雅的踪迹,面色铁青地回到屋,一腔怒火只能与自己的妻子发泄,骂了她两句以后,又动手打起了人。袁雅走到家门口,恰巧听见母亲的惨叫,心下一惊,足尖一点,刹那间飞身掠到声音来源之处,屋中妇人满身的伤痕映入她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母亲的身前。
  于是那碗大的一记拳头正好揍在了她的身上!
  饶是袁雅练过功夫,身怀一点内力,仍是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唇角登时渗出鲜血。
  屋中男女见状齐齐大惊。
  那大盗这才收回手,皱眉道:“你跑去哪里了?”
  袁雅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我……我刚才睡不着,听见窗外有猫叫,出门去追猫了。”
  “追猫?”那大盗将信将疑,“一只野猫有什么好追的?”
  “那只猫很漂亮,乌云盖雪,我追上它以后和它玩了一会儿。”
  袁雅平日里确实十分喜欢与小猫小狗等动物玩耍,那大盗听到此处,信了她这句话,黑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给了她:“你说说你,回来了好好歇着,替她挡什么挡?我又打不死她。”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误伤对方的错误,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袁雅望了片刻他的背影,服下药丸,见此药果真有效,又把瓷瓶里剩下的药丸全部递给了一旁的母亲,期间不发一言,随后亦要离开。
  “我以为你会恨我……”
  袁雅本已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母亲感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顿时停下来,沉默地伫立许久许久,直到身体有一点微微颤抖,她猛地回过头呐喊了出来:“是你恨我!明明是你一直在恨我!是你一直在讨厌我!为什么……”她仿佛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对面的妇人怔了一会儿,袁雅忽然感受到两滴冰凉的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又抬手一瞧,看见的是母亲满脸的泪痕,“错的一直是我……”
  那天夜里,袁雅和母亲交谈了许多。
  她第一次知晓了母亲的身世,原来她的母亲璎珞本是豪门大族的婢女,十多年前,那家主人获罪遭贬,一家老少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璎珞作为这家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想起往日二夫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怀感恩,遂将二夫人的一对还在襁褓中的儿女偷送出府,送给二夫人的朋友抚养。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完成这件大事,遂打算回家乡看看乡亲,不料她一个单身女子在路上被一名盗贼盯上,遭遇一场飞来横祸。
  那大盗从前也劫掠过不少貌美的女郎,最多睡个几天,迟早都会杀人灭口。璎珞的相貌不算绝色,然而婢女出身的她一向善解人意,最擅长伏低做小,最晓得如何讨上位者的欢心。那大盗见她如此顺从,又知情知趣,果然心生欢喜,遂将她的性命留了下来,只是平时对她少不了打骂。
  直到后来,她怀有身孕,那大盗对她的态度温和不少,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或许自己能和自己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谁料袁雅出生的那晚,那大盗在外遇上硬茬,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家,自然觉得这个女儿是灾星转世,连带着对璎珞是又打又骂。
  逐渐,璎珞同样迁怒起了这个女儿。
  ——或许,她真的是灾星转世。
  袁雅从未想过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倒不是惊讶父亲对她做的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袁雅再清楚不过,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她都不奇怪。让她震惊不已的,也是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居然曾经敢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主家的那对儿女逃出生天,要知道假若此事被发现,那可是杀头的罪。
  舍己为人,在袁雅的心目中,这是只有侠肝义胆的侠客才会做的事。
  原来自己的母亲曾是一名侠客。
  侠,不在于是否会武。
  而在骨在心。
  可这与袁雅印象里的母亲大为不同。
  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是岁月?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这从来就对女人不公平的世道?
  时隔十五年,她们母女终于在那夜和解。
  颜如舜的故事讲到这里,在场众人听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气得爆炸,有性急的大声嚷嚷:“颜娘子,你还是先和我们说说这故事的结局吧!那大盗最后到底死了没有?”
  “对啊!还有他究竟姓甚名谁,他要是没死,我们赶明儿一定找到他,为民除害!”
  陈娟亦是目瞪口呆,思索少顷,道:“颜女侠的故事是想告诉我,我恨自己的父亲,甚至庆幸他被杀死,并不是错?可是……我父亲没有这人这么坏,他对我虽常有责骂,偶尔也曾打过我几次,那天还……还想要将我丢给那群官兵,但仍有对我很好的时候,他更没有杀过那么多人。若他真有这么坏,我倒不必如此痛苦。”
  颜如舜笑道:“是啊,你父亲当然比不上他,这世上能坏到这种程度的人倒也不多。尽管如此,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他,直到……她遇到两个人……”
  第99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四)
  袁雅初遇冷红与荀青的那年,她已有十六岁。
  因在江湖里的仇家极多,那大盗每犯下一桩极轰动的大案,他都会选择立刻搬家,换一个地方居住,然后休息一段时日,避避风头。那段日子袁雅便随他住在栀州一个名唤丹香镇的小镇子上,闲来无事,偶尔会到市井街巷走走看看,身处在热闹的人间烟火之中,她的心反而会得到暂时的平静。
  某一日,她正在镇上集市漫步,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百姓,且时不时传来喝彩之声,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人群中一名红衣女郎正在表演戏法,一会儿口中吐火,一会儿空碗变酒,一会儿扇子扇出万千飞花,一会儿彩带挥出数只白鸟,着实是精彩至极。
  袁雅看得欢喜,止不住地鼓掌,待到那红衣女郎表演完毕,手持铜盘向各位乡亲求个赏钱,她自然很是乐意,当即伸手向腰间,右手才触碰到荷包,却倏地一愣:这荷包里所有的银子无一不是劫掠他人得来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想到此,她再次望向那红衣女郎,眼中透出一点羡慕,能够不伤害他人、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谋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正感慨间,却见那红衣女郎已走到一名锦衣公子身旁,那公子出手阔绰,别的百姓大都只给几文铜板,他竟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铜盘里,笑得颇为暧昧:“娘子如此美貌,你家人怎舍得你天天在外受风吹日晒,不觉辛苦吗?娘子方才劳累那么久,这会儿可愿到寒舍歇歇脚?”那红衣女郎瞬间冷下脸,毫不犹豫地将银子还给对方,转身欲走,而那公子挥挥手,当即有两名护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我们郎君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小娘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哎呦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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