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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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易水的声音在颤,眼前全是那一片片火光里的血红,那一声声熟悉的求救呼喊。
  拼命地压制住自己,许易水的声音微哑,却仍然在让自己尽可能地条理清晰:
  “你也是罪奴。”
  “我想,你或许了解这样的心境。”
  “你如果是这个罪奴,有当朝王女的身份。”
  翻了个身,许易水侧躺在床上,面向苏拂苓,眼睛落在她仿佛认真听故事的脸上:“治好了身上的病,回了皇城,成了太女,做了皇帝。”
  “会觉得,曾经在村子里,和一个泥腿子生活的那段时光,是耻辱吗?”
  “会想要,杀了那个泥腿子,和那个村里的所有人吗?”
  “所有知道不堪的曾经的人。”
  “又或者。”
  许易水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苏拂苓的脖颈之上:“你觉得皇帝杀人的原因,是什么呢?”
  油灯的黄光依稀,洒在满屋子里,也包括苏拂苓的身上,苏拂苓的脖子上。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吹弹可破,那节纤长的脖子更是如春日里新生的嫩藕一般,白皙、修长。
  一手可握。
  一掐即断。
  苏拂苓沉默了很久,安静了很久。
  久到许易水都要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
  久到许易水骨节分明的手,在身侧蠢蠢欲动。
  “她或许……是有苦衷的吧……”
  轻浅的,温吞的,自嘲的,五味杂陈的话音,终于在许易水的耳边响起。
  她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可到底还是听见了。
  “什么苦衷?”下意识的,急迫的,许易水抬眼逼问。
  苏拂苓兀地闭眼,紧抿住唇,不发一言。
  许易水轻笑:
  “有苦衷,就要杀我?”
  “再有苦衷,都不能伤害我。”
  “不是在说你的朋友么?”苏拂苓颤声道。
  “我现在在说我。”
  许易水的语气很强硬:“如果我是我的这个朋友。”
  “任何人,”许易水近乎一字一句地强调着,“有任何苦衷,都不能杀我。”
  “都不应当伤害我。”
  “更不应当杀伤无辜之人。”
  “屠戮村庄百姓。”
  “你,明白么?”
  第68章 该恨?凭什么恨?
  阴雨天,湿哒哒的草棚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渺小又脆弱,油灯在木板桌上孤独地燃烧着,微弱的黄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发出“噼啪”的声响,努力驱散屋里的阴翳,却仍然只能照亮一小片,反而让其余的地方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罪奴……”苏拂苓趔趄着嘴,“她是自愿的么?”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沉默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苏拂苓身上,转移到了许易水身上。
  许易水并不是不想说话,她只是在思索,在回想。
  梦境里的一切不甚清晰,只除了她和苏拂苓的接触,好在现在也只需要回想她和苏拂苓的“接触”。
  “她没有反抗我的朋友。”
  良久,许易水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无论是梦里的苏拂苓,还是现在的苏拂苓,面对她的靠近,都没有推开过。
  甚至,现在的苏拂苓,还总是来撩拨于她。
  多次。
  也不对。
  许易水兀地回想起那些梦境里,她过于痴缠后苏拂苓透露出来的推拒。
  可那是推拒吗?
  不是情趣吗?
  许易水不知道。
  “是她不想推开吗?”
  苏拂苓的声音稳得很,可许易水却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激动。
  一种被压抑着的激动,仿佛这话是她的心里话,她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
  “还是她不能推开?”
  “又或者,”苏拂苓顿了顿,语气骤然缓下,“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对。
  许易水想起来自己讲的故事里还漏掉了很关键的一点,苏拂苓失忆了。
  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现在的苏拂苓,如果对此毫无印象,会一听故事,就问这样的问题吗?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审视。
  “为何不能推开?”
  “为何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并没有刻意补上这关键的一环,许易水不止想知道故事的答案,也很想知道,苏拂苓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问你呢,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苏拂苓脸上露出个浅笑,神色轻松起来,抬起手亲昵地拍了一下许易水的肩膀:“不是你说那位罪奴是王女的么?”
  “王女怎么会自愿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怎么会自愿成为泥腿子的娘子?”
  “你是良农,哪里知道罪奴的苦。”
  “那罪奴营,就和豢养鸡鸭的窝棚一般,半大不小的地方,关着成百甚至上千的罪奴。”
  “去新家的路上,更是要被绑着手一长串,若是要如厕,还得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官差,给解了手,就近找一个露天的地方便处理了自己。”
  “慢了还会被官差漫骂嘲笑。”
  “更难熬的,是不知道新家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主高矮胖瘦,是骡子是马都不知道。”
  “若斩首是瞬间的短痛,那么填户,就是漫长的折磨。”
  “是对一个人,一生的禁锢。”
  “如你所言,”苏拂苓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那罪奴是王女,你,的朋友,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泥腿子。”
  “王女却成了泥腿子的娘子。”
  “她们还食了扶桑叶,也就过了花烛夜。”
  “王女应当是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讲的是兵法策论谋。”
  “是如何被当做牲畜买卖,又是如何推不开或者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如何被人夜夜承欢,只等着揣上崽儿呢?”
  “王女,痛苦吗?”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拖泥带水的夜,石破天惊而出。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伴随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么?
  原来竟是这样么!!!
  许易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去代入梦里苏拂苓的视角。
  失忆的苏拂苓成了罪奴,眼还瞎了,受尽磋磨来了上河村,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她遇到了许易水,一个泥腿子,欢欢喜喜地将她买回了家。
  苏拂苓是失忆了,不是傻了,甚至相反,她还很聪明,所以她在来上河村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和了解了罪奴的命运,所以她就这么被那条既定的,知道的规则,拖着鼻子走,顺从的成为了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对她很好,只除了床上或许粗蛮强硬了一些,其他时候都对苏拂苓很好。
  所以失忆的瞎眼的苏拂苓,其实也是认为许易水不错的。
  或许她还庆幸过,自己一个罪奴,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可她不是罪奴。
  她是王女。
  同样的事情,认知不同,视野不同,结果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犯了法的罪奴,侥幸能活了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一件好事。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女,一朝意外,成为别人的妻子,甚至还为此感到高兴过。
  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高兴。
  为捡一枚铜钱,失了一枚金元宝而高兴。
  多可笑。
  多耻辱。
  梦里自己以为的那些好,真的是好吗?
  许易水开始想。
  为了给苏拂苓一个体面的花烛夜和婚宴,她将攒来买房子的银钱拿出,尽力地做了一场上河村最盛大的仪式,红衣红烛红花。
  可苏拂苓原本是可以三书六礼,骑着高头大马,可能浑身都是金子敕造出来的盛装华服,去迎接她最爱的人的。
  可最后,自己这个泥腿子,凭着扶桑叶,成了苏拂苓的妻主。
  甚至还夜夜,“欺辱”于她。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
  高高寒梅枝头雪,零落成泥碾作尘。
  许易水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苏拂苓,记忆回笼的那一刻,你痛苦吗?
  “这就是王女的苦衷么?”
  许易水喃喃:“王女,是恨的吧?”
  “王女……屠村的理由?”
  “想必是恨的,”苏拂苓给了许易水一个肯定的回答,“非常恨。”
  心好似被重锤砸过,闷堵得生疼。
  “王女好像,是该恨的。”
  声音哑涩的不成样子,许易水找了许久,才找到出声口:“可是……可是……”
  “可是王女又凭什么恨泥腿子?”
  “凭什么……杀了泥腿子,屠了全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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