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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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位弟兄。”
  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沉浸在仇恨与怒火中的流民们拔出一丝神志,循声望去。说话那人一袭染血的宽袍广袖,风度翩然,正是裴七郎。
  他眯眼看向人群中朱化的尸体——不,那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了,应该说是一滩肉泥。他的目光从肉泥上一掠而过,又一一扫过面前流民们那一张张悲怆而扭曲的脸,忽而躬身拱手,“我知晓诸位弟兄痛失至亲,然而京口将有大敌将至,裴七不得不请诸位暂且放下仇怨,与城中守军共克大敌。”
  “什么大敌?”褚璲越众而出,冷冷问。
  裴七郎启唇,一字一顿道:“北羯人。”
  流民群众顿时爆发哄乱。
  “怎么又是北羯人?都已经逃到京口了,还逃不掉吗?!”
  “这可如何是好?”
  哄闹声中,褚璲尚且保持镇定,他蹙眉高声问:“敢问裴郎,此地乃是京口,北面尚有魏氏镇守,为何会有羯人来犯?”
  “此事全赖朱化而起!”
  裴七郎一指地上的那滩肉泥,“他为报复诸位,放出了羯人六皇子在京口的假消息,那北羯国中,两位皇子为争帝位斗得你死我活,大皇子一听此事,当即率军前来,为的便是除去他那六弟!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羯人马蹄踏过之处,我等又岂能幸免?”
  一听又是朱化那狗贼造下的孽,流民们无不痛恨咒骂,可朱化已经成了一滩烂泥,现在除了再踩上两脚,又能如何?
  ……不如趁着北羯人还没来,逃吧?
  流民们本就是为躲北羯残害,背井离乡一路从北南渡至京口的,对此地并不留恋,一听得羯人将至,第一反应就是逃。
  “逃是逃不掉的。”裴七郎却忽然摇了摇头,“如今内城既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自然可以为大家打开南逃城门,只是诸位想过没有,离了京口,又该去往何方?”
  “江左繁华富庶,何处不可去?”有人大声说。
  “那么我请问诸位,打算如何南逃?是两三成行,还是如当下这般,结成大军?”不待有人回答,裴七郎便道:“容我提醒一下,建康那位魏太傅素来憎恶流民,将尔等视为累赘,若数万人集结南下,恐怕魏太傅会立即将诸位打成叛贼,发兵剿灭,届时大军压下,还是难逃一死。”
  “那我等就各自分开行事!老子从洛阳一路徒步到此,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可是江左诸世家的力气更大,手段更多!”裴七郎忽然扬声,竟硬生生将先前说话那汉子的大嗓门压下,“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可这江左的土地与人口,尽都捏在江左世家们的手里!诸位可能不知道,可我从江左而来,见多了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们,落入世家大族手里,被驱策如犬马,生,不如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拿起武器,准备战斗。”裴七郎面沉如水,定定而道:“让胆敢来犯的北羯人,死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苏蕴宜呆立在人群中,遥望裴七郎昂首而立,其威仪煌煌,竟觉刺目。
  第26章
  至此,裴七郎彻底掌控京口。
  他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封闭各处城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二是将外城流民全数转入内城,准备守城迎敌。
  京口内城向来是达官贵胄、巨富商贾居住之所,如今骤然涌入如此之多的低贱流民,纵然在裴七郎的约束下秋毫无犯,内城居民们也是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若非必要绝不出门。长街上只剩下巡逻的军士,曾经繁华之地,如今人烟寂寥。
  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步履匆匆地在街上奔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士兵,年轻人掉头就要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却被眼尖的军士发现,“小子,站住!”
  那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向那军士低头示意。
  “青天白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作甚,将斗笠取下来!”
  年轻人顺从地摘下斗笠,底下是一张白净俊秀的脸,他冲那军士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军爷,还有何吩咐?”
  没想到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军士愣了愣,又不愿如此轻易放过,瞥见他胸前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顿时拔刀直指,“胸口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少年从善如流,从衣襟处摸出几个芦苇纸包,双手捧着,“家中舅父生病,我出门来给他抓药回去。”
  “你舅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得了什么病?”
  “舅父叫卫修,住在槐花巷,前些日子着凉受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
  那军士努了努嘴,左右小兵便上前一把抓过少年手里的芦苇纸包,打开胡乱拨弄翻检,发现确实只是一些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头儿,没别的什么东西!”
  军士自觉面上挂不住,一挥刀鞘将那几包药材扫落在地,又瞪了那少年一眼,这才抬步离去,“我们走!”
  少年始终低着头闷声不吭,任由他们们作弄,直到那一队士兵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嘴角的弧度骤然消失,眼底泛出愠色与厌憎。
  蹲下身将那些药材们重新收拢包好,少年跑到槐花巷一处旧宅门口,左右观察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开门闪身而入。
  “殿下,你可算……咳咳咳……回来了。”幽暗室内,一个原本卧在塌上的中年人见少年回来,艰难地撑起病体相迎。
  少年忙放下药材去搀扶,“卫叔,既病着,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
  瞥见那沾了污水的纸包,卫修猜到他大约是受人刁难了,又羞又愧地道:“若非为着我这不中用的老朽,殿下何须受这样的折辱……请殿下不要再顾及我,大殿下的爪牙正在四处搜寻,殿下当速速还朝才是。”
  “卫叔,你恐怕还不知,大兄已经知道我在京口了。”少年平平静静地道。
  “什么?!”卫修一窒,胸腔内顿时燥痒难忍,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喘着气急问:“大殿下是如何得知您在京口?”
  “我亦不知。”少年摇摇头,“只是在药铺打听到消息,说北羯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口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死鬼朱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放出去的假消息,竟歪打正着碰上个真的!
  谁能想到那北羯六皇子真在京口,且一度就在裴七郎和朱化的眼皮子底下。
  这少年正是陆石,自那日与苏蕴宜不欢而散后,他便脱离了裴七郎的队伍,独自寻到安插在京口的手下卫修。原打算就此离开京口回返北羯,谁知恰逢流民军与京口守军混战,卫修又突发重病,一拖二拖,竟耽搁到现在。
  室内冷寂一片,只剩下卫修“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已。
  “殿下,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陆石只觉手臂一紧,是卫修猛然抬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锦朝军队无能怯战,不堪一击,若大殿下破城而入,殿下恐难逃一死,还得趁着现在前军未至,远远避开了大殿下,直接北上回京才是!”
  陆石面露动摇,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供案上一块漆黑的牌位。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牌位上用金漆写着“先舅宣城郡守王复”。
  “王太守抚育殿下数年,自是对殿下有大恩。正因如此,王太守蒙冤而死、暴尸荒野,殿下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锦国腹地为王太守敛尸下葬,如此也算全了你与王太守一世舅甥情。”
  卫修皱着眉耐心劝道:“可如今大难当前,殿下当以保全自身为重,而非顾虑一块牌位,若王太守在此,想必也是这么想的。”
  陆
  石听了,却摇了摇头,面对卫修询问的眼神,他欲言又止。
  他该如何开口呢?说方才看着舅舅灵位的时候,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他想牵着那人的手对舅舅说:舅舅,我有心爱的人了,她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女子。
  陆石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今城门紧闭,要如何才能离城呢?”
  “这个殿下不必担心。”卫修说:“我在此经营多年,与楼登手下一副将颇为熟稔,只消奉上多多的金银,他自会为殿下打开方便之门。”
  “好吧,你且准备起来。”
  卫修见终于说动了主子,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小主子起身,又戴上了斗笠,他心头一急,“殿下,你又要去哪里?!”
  陆石回头,斗笠下那双眼眸如寒星明灭,“我要带一个人走。”
  夯土的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裴七郎将手掌贴上去时,簌簌落下的土渣混着草屑,在他掌心堆成小小的坟茔。他眉头紧蹙,叹息着摇头,“灌糯米浆。”
  话音落下,三个赤膊的汉子立刻抬起陶瓮。浓稠的浆汁从瓮口倾泻而下,顺着裂缝渗入城墙肌理——这是用糙米混着猪血熬制而成的,黏性远不如当年建康城修太极殿用的三蒸糯米,但已是流民们难以享用的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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