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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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七郎一笑,也不戳穿,从善如流地起身,掀开竹帘一角,向外头问:“可快到了?”
  “离得不远了,再走一段路也就到了。”褚璲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只是前方的路泥泞难行,郎君和苏女郎怕是得下车徒步。”
  苏蕴宜自被从吴郡城中掳走之后,很是经历了一番坎坷,自觉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对上裴七郎询问中带着担忧的目光,她傲气地一昂头,“我从淮江王手下逃脱时,连野地荒坟都钻过,何况只是走一段泥路?”
  但这傲气只存在了短短片刻,直到辎车车门打开,外头的景象清晰映入眼中,苏蕴宜心中顿时直呼大事不妙。
  眼前所见的路几乎不能称之为马路,只是由人力踩踏而成的交错小径,黄土小径被雨水泡得松软,大大小小的水坑错落分布其上。有侍卫先行探路,他甫一踏上那泥路,脚下便清晰地传来“噗嗤噗嗤”的声响,鞋底缓缓下陷,直到烂泥漫过鞋面才算踩到实地。
  苏蕴宜看着他吃力而缓慢地在泥地里行走,没两步,裤脚、衣摆便已溅满了点点泥渍,一张小脸霎时阴云密布。
  裴七郎先行下车,见苏蕴宜待在原地踌躇着不肯动,便折返回去,“还是我背着你走吧。”
  环顾四周,褚璲和那些侍卫似乎并没有关注自己这边,可苏蕴宜还是觉得,他们在暗暗地注意着自己。想到方才自己放出的狂言,和那些总是萦绕周身、隐隐约约的轻视的眼神,苏蕴宜一咬牙,避开裴七郎伸过来的手,“我自己走。”
  一跃而下,鞋底接触泥地,霎时便深深陷入其中。那柔软而湿滑的泥土,像一张贪婪的大口,紧紧咬住苏蕴宜的脚掌,越吞越深,直吞至脚踝才作罢。
  “还好吗?”
  对上裴七郎隐含笑意的眼眸,苏蕴宜只能嘴硬,“当然好啦,我好得很!”
  众人开始在褚璲的带领下踩着泥泞向前跋涉,最开始都走得颇为艰难,可渐渐习惯之后,脚程便都快起来。
  这可苦了苏蕴宜,她的体力、速度本就不及这些精壮汉子们,更别说在泥地里跋涉。她这头尚在同泥坑作斗争,抬眼一看,侍卫们早都走远了。
  而最可恶的是,连裴七郎都没等她!
  虽说早对那厮的恶劣心中有数,可真的再度被丢下,苏蕴宜心里还是不免觉得委屈,“可恶!裴狗!早知道看你病死算了,我就不该陪着出来!”她越想越后悔,眼里很快积蓄了一大包眼泪,要掉不掉地含着。
  “蕴宜在念叨什么?”
  熟悉的声音,竟然传自身后。苏蕴宜愕然回头,却见裴七郎正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道:“莫非是在骂我……咦?”他忽然加快上前两步,伸出指尖抹了下苏蕴宜的脸颊,“怎么哭了?”
  吸了两下鼻子,苏蕴宜慌忙扭过身子擦了擦眼睛,闷闷道:“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想回吴郡了。”
  “待京口事了,我陪你一块儿回去。”裴七郎缓缓牵上她的手,用力握紧,“只是现在,我们要加紧追上他们了。”
  这回苏蕴宜没再挣扎,老老实实地被裴七郎带着走,前头的路逐渐平坦,两人总算赶上了大部队。
  褚璲伸手拦路下他们,“郎君,前头就是我等流民聚居之地,请郎君暂且留步。”
  说罢,他大步上前,吹了段古怪的口哨。口哨声远远散开,只见不远处密林摇曳,从树上跳下几个人来,兴冲冲地往这儿跑,“大兄?是大兄回来了吗?”
  “是我,快来见过裴郎君。”褚璲引着那几人到裴七郎面前见礼,“裴郎体恤我京口众民,特意从吴郡募集粮草前来赈灾。”
  那几人惊诧地彼此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当即跪在泥泞地上对着裴七郎磕了三个头,同时口中称颂不已,待站起身,又朝四处打了几个唿哨——左右山林间,竟霎时冒出无数人头,都手持锄耙棍棒,好奇地朝他们张望着。
  褚璲大声道:“还不快见过裴郎?”
  隐匿于山坡密林间的流民们齐齐下拜,高呼:“拜见裴郎!”
  其声隆隆,震飞鸟雀无数。
  苏蕴宜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上百人伏身下拜,堪称震骇人心,她不由得一时怔忪。裴七郎却仿佛见惯了似的,只是平静笑道:“叨扰诸位了,还请平身吧。”
  “郎君,待过了这片林地,便是我等的住所了。我所提过的那名医者名叫林慧娘,此刻应当就在医庐。”
  “林慧娘?”苏蕴宜好奇地问:“听这名字,那名大夫竟是女子么?”
  “不错。”褚璲与有荣焉一般地挺起胸膛,“慧娘是这天下最灵秀聪敏的女子!”
  说话间,众人已穿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却见不远处土地荒芜,错落无序地搭建着大片简陋的棚屋,有的是用破旧木板拼凑而成,有的则仅以茅草、树枝勉强拼凑用来遮蔽风雨。棚屋之间紧密相连,通道逼仄而狭窄,衣不蔽体的孩子们在其中穿行奔跑,时不时发出嬉笑尖叫,是这一片死寂之地唯一鲜活的声音。
  而更多人,只是疲乏而麻木地在棚屋之间不停忙碌劳作着。
  这满目荒凉中,有一位女子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衫,斜背着一只药箱,在流民堆中来回穿梭,时而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伤者的伤口,时而又半跪在一位病重的老妪身旁,握住她的手为其切脉。
  褚璲兴奋地迈前两步,大喊:“慧娘!我回来了!”
  第20章
  褚璲的嗓门震天响,林慧娘却置若罔闻。她捏着那老妪的手腕,眉头微微皱起,半晌才道:“一会儿我给您煎了药,吃下去一剂再看看效果。”
  那老妪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慧娘,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左右我已经老了,迟早是个死,不如将药留给你们小的……”
  “老的,小的,都是人。”林慧娘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老妪的肩膀,“没有谁比谁的命更贵重。”
  料理完手头的事,她才抹着手漫不经心地转身,“回来就回来吧,闹这么大动静干……”
  声音一滞,林慧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定在褚璲身后。
  苏蕴宜眼睛尖,她注意到,那林慧娘原本平静的脸在见到他们这些人的那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这些是内城里头的贵人吧?”林慧娘淡淡道:“褚璲,你怎么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
  褚璲巴巴地跑到林慧娘跟前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却兀自转身,冷冷丢下“不治”二字,便径直走开。
  苏蕴宜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裴七郎,见他目光尚算清明,只是方才脸上褪下去的潮红不知何时又再度泛起,有些恹恹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
  心头不知怎的就蓦然软了一块,苏蕴宜难得地没有推开他。
  被当众断然拒绝,褚璲脸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他朝这头看了几眼,又向着林慧娘追过去,“慧娘,慧娘,我知你不喜那些达官贵胄,可这位裴郎君与朱化等人绝非同类!他听闻京口受灾,特意从吴郡募捐粮草十万石押运至此,如此大恩,我们不能不报啊!”
  “报恩?”林慧娘停下脚步,侧头冷睨着褚璲,“当年魏氏官员用一斗米换走我阿娘时,也说是对我家的大恩,可阿娘一走不到半月,就惨死于魏家后门沟渠之中!我曾立誓此生绝不救治任一世家子,现在——你却叫我报恩?”
  林慧娘的目光有如针尖,刺得褚璲不敢直视,只能悻悻松手。
  “算了,珩章。”裴七郎有些虚弱地微笑道:“来此也主要是想看看京口百姓们的生活,我并无甚大碍,既然林大夫不愿为我看诊,我们回去便是,不必勉强。”
  提议来找林慧娘的是褚璲,如今人是见着了,却叫裴七郎吃了闭门羹,平白让人白跑一趟,褚璲也是又尴尬又愧疚,他嘴唇翕动,正想说自己再帮着劝劝,却见苏蕴宜轻轻放开了裴七郎,径直向林慧娘走去。
  “林大夫从北境远渡至此,经历诸
  多苦难,定然博闻强识。我自幼生长于江左,不知人间疾苦,有一桩疑惑萦绕心头许久,不知林大夫可愿为我解惑?”
  林慧娘转身,狐疑不解地看着苏蕴宜,并不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苏蕴宜便继续说:“我幼时豢养了一只狸奴,颇为亲人可爱,我很喜爱它,时常与其同榻而眠。可我的长姊却对狸奴厌恶非常,以我坏了规矩为名,将它夺去,生生溺毙,害我哭了多日。”
  “我与长姊是一家姊妹,骨肉至亲,为何我爱狸奴,而长姊如此憎恶狸奴呢?”
  林慧娘怔了怔,蹙眉道:“你长姊并非是憎恶你那狸奴,她只是憎恶你,所以恨屋及乌罢了。”
  苏蕴宜叹息了一声,“在外人眼里,我与长姊同根而生,必然休戚与共,可谁又能知道,我同她早已反目成仇,彼此水火不能相容。”
  “长姊憎恶我,所以也憎恶我的狸奴,正如林大夫憎恶魏氏,便连带着憎恶同是世家出身的七郎。可林大夫当知,纵是一家门里,也多的是决裂与争斗,更不要说七郎与魏氏原本便非同道中人,彼此政见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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