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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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默片刻,陆石开口道:“我姓陆名石,家中父母亡故,因父亲与人结怨,我在家乡呆不下去,便想去京口投奔舅父。”
  “你舅父是谁?你家中又与谁结仇,对方竟要追杀不休?”
  “我舅父叫卫修,原是北境人士,流落至京口后,便在城里头做些小买卖。至于我的仇家……”陆石一字一顿道:“乃是北羯皇帝,石敬山。”
  “先父原是宣城郡郡守麾下一小吏,因郡守王复力主朝廷北伐,被石敬山所记恨。”
  “石敬山贿赂旁人陷害王复,王复死后我家遭到牵连,”陆石扯了下嘴角,淡淡道:“这才落了个家破人亡、为人追杀的下场。”
  一语毕,四下皆静。
  苏蕴宜愕然地看着陆石,“此言当真?石敬山一个北羯人,他的手如何能伸到我们大锦腹地搅弄风云?”
  “你身在闺阁,自然不知。”陆石转向默然不语的裴七郎,有些嘲弄地道:“这位郎君,应当听说过王郡守之事吧?”
  “王复忠贞刚烈,一心为国,只因碍了魏氏的眼,他被敌国构陷之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其伸冤,死后更是将其暴尸荒野。”嘴角弧度扩大,陆石幽幽叹息道:“这锦朝当真是……皇帝暗弱,豺狼当朝。”
  “哪里蹦出来的小子?竟如此狂妄无礼!”
  “竟敢大言不惭地污蔑陛下!郎君,请下令,我愿亲手斩其头颅!”
  无数叫骂、呵斥声骤然响起,苏蕴宜扭头看去,见裴七郎一干手下皆双目喷火,极其恼怒地瞪视着陆石,一个个都仿佛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
  然而不待她出言求情,一直沉默的裴七郎忽而抬手,止住了众人的怒斥。
  “王郡守精忠报国,却不得好死,是大锦愧对于他。”顿了顿,裴七郎又道:“也是陛下愧对他。”
  对上讶异的陆石,裴七郎拱手道:“出门在外,难免要多谨慎三分,请陆小郎见谅。若小郎不弃,可与我等一同前往京口,裴七愿护小郎周全。”
  苏蕴宜一听,立即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巴巴地看着陆石。
  提及家中祸事,陆石原本糟糕的情绪在对上这双晶亮的、期待的眼眸时,不知为何竟突然一消,他愣了愣,撇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我本就答应过五娘会送她去京口,自然不能食言。”
  “原来还有这等事?”裴七郎笑看了苏蕴宜一眼,“嗯,五娘?”
  苏蕴宜尴尬莫名,暗中拍了他一下,“你还问!”
  两人之间的动静落入陆石眼中,他眼神微黯,默然以对。
  两边都是昼夜奔波,如此一番对峙后早已疲惫不堪,裴七郎下令就地休整。他的手下替苏蕴宜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苏蕴宜环顾四周,见周遭皆是平坦旷野,只长着一棵树,因是初春,枝叶尚不繁茂,只能勉强遮挡而已。
  别无选择的苏蕴宜捧着衣服独自悄悄躲到树后,向左右探看一番,确定无人注意自己这里,才小心地解开衣服。
  早前浸满鲜血与汗水的春衫到此时已经微微发硬,略一低头就能嗅到一股汗臭混合血腥的奇怪味道。苏蕴宜一面捏着鼻子一面脱衣裳,全然没有注意到树后来人。
  直到那人漆黑的影子从身后漫过苏蕴宜,她骤然瞥见,吓得立即抱胸缩成一团,“你……你是谁呀?这里有人,且快走开!”
  “卿卿,是我。”
  裴七郎!
  “你来干什么?”
  裴七郎不答,竟也开始脱衣裳。
  想起那夜东苑榻上云雨,苏蕴宜一时面色发白,心道这厮不会是突然狂性大发,想要在这幕天席地之间……
  她红着脸低声叱道:“住手!裴七郎,你太荒唐了!”
  第14章
  裴七郎顿了顿,仍旧将外衫解下——然后举起,替苏蕴宜遮挡。
  他迷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卿卿,我只是想为你遮挡更衣而已,何来荒唐?”
  他故作无辜,可苏蕴宜几乎能想象到他现在的动作与神情——一定是嘴角微微上翘,且眼中含着轻佻笑意,正透过那高举的一层外衫看着自己。
  暗暗磨了磨牙,苏蕴宜恨恨道:“你自己心中有数!”
  她加快了动作,生怕裴七郎突然变卦向自己扑来,可直到苏蕴宜换好衣服,那件绫纱青衫依旧高高悬起,分毫未动。
  “我好了。”苏蕴宜闷闷说了声,裴七郎才放下手,一面穿回外裳,一面垂眸注视着苏蕴宜。
  感受到他的目光,苏蕴宜有些别扭地撇开脸,“你看我作甚?”
  “虽换了男装,可一看便知是女郎,待明日我们到了村落之中,卿卿需得梳洗一番,将自己扮作男子才好。”裴七郎难得正经地说:“在京口那等地界,还是以男子之身示人更为方便。”
  苏蕴宜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男子装束,想到的却是之前自己满身脏污、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饶是自己如此,裴七郎却还是毫不嫌弃地紧紧抱住了她。
  怔怔地抬头看着裴七郎,苏蕴宜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回换裴七郎问:“看我作甚?”
  “谁……谁看你了?”苏蕴宜目光闪躲,“我是在看月亮。”
  “看月亮?”裴七郎仰头,但见玉盘高悬碧落,银汉横陈浩空,微微一笑道:“今夜月色确实怡人。”
  “裴七。”苏蕴宜忽然问:“你为什么会派人保护我?为什么……会来接我?”
  裴七郎的目光由月色移至苏蕴宜的脸颊,静默片刻,他道:“我想来便来了。”
  ……
  翌日一早,苏蕴宜随裴七郎等一众人策马赶至之前陆石所说的那个村落,因受流民南下的影响,这处村落也已经荒芜了,所幸灶台等物是搬不走的,苏蕴宜命人烧了热水,一番沐浴梳洗,总算洗去了数日来的尘土与脏污。
  相较于她,陆石则随意多了,他从民房中找了个破木盆,打了盆井水,正赤着上身胡乱擦洗着,就见苏蕴宜从一旁的茅屋中走出。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是一怔。
  “还是头一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陆石说着,又胡乱擦了两把,才将衣服套上。
  他看似镇定,其实手上匆忙的动作还是透露出了几分慌乱。
  苏蕴宜倒是无感,只是有些不赞同地道:“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怎的就沾水了?”
  陆石穿好衣服,再度恢复了平静,“哪里就这么讲究了?死不了就行。”
  苏蕴宜自觉作为陆石的朋友,有意再劝他注意些身体,才欲开口,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惊喝与马蹄奔驰声。
  两人惊疑之间,几名侍卫从外走来,为首的那个正是之前保护苏蕴宜的那个暗卫,他拱手道:“郎君有令,命我等保护女郎,请女郎即刻撤入队中。”
  “发生什么事了?”
  暗卫道:“有流民来袭,人数足有近千。”
  苏蕴宜尚未反应过来流民来袭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她看来,所谓流民,不过是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人,来便来了,令他们避开便是。可一旁的陆石却蓦然变色,一把扯过苏蕴宜的手腕,将自己的弓弩又塞给了她。
  “这弓弩你拿好,以防万一。你就待在你那表哥身旁,切记半步也不要离开!”
  苏蕴宜只觉自己的腕骨都被陆石捏得隐隐作痛,他神情焦急异常,就连那时在坟地再遇那两个杀手时,也不曾看到他这样。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跟着那几个护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听见陆石同旁人说:“请赐我长刀一柄,我有心与诸君共进退……”
  苏蕴宜几乎是被一路推到的裴七郎身边,而裴七郎身边已经围满了神情肃穆、严阵以待的侍卫们。
  可他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连见到苏蕴宜来了,也没多抬一下眼皮,淡淡道:“来了?”
  苏蕴宜点点头,“是有流民朝这里来吗?”
  此前京口之难尚不严重时,她出城郊游,也在吴郡城外远远地看到过几个流民。印象中,他们仿佛都生得一般模样——干瘦、黢黑,肚大而圆,四肢却伶仃如柴,披着褴褛的破布,眼睛大得吓人。
  他们在自家家丁仆夫的呼喝鞭打下,如牛羊一般惊惶而温驯地逃开了。
  犹豫了一下,苏蕴宜问:“为什么不让人命他们避开我们呢?”
  话才出口,苏蕴宜便后悔发问了。虽说周围的侍卫们无人敢出言嘲讽,可苏蕴宜还是敏锐地从他们的眼神嘴角,看出了他们对一个无知女郎的轻视与鄙薄。
  而裴七郎还是那般平静、温和地道:“因为他们不会听我们的,卿卿。”
  “当人饿到极致时,就已经是另一种东西,不再是人了。”裴七郎说着,抬手一指,“你瞧。”
  苏蕴宜顺势望去,旋即悚然呆愣。
  不远处,流民群犹如黑暗的潮水般向他们涌来,汹涌而混乱。正如苏蕴宜记忆中那般,他们个个面容憔悴,双眼深陷,蓬乱如杂草的头发沾满了尘土和污秽,皮肤紧紧贴附在骨头上,仿佛一层干枯的、随时都会皲裂的羊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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