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兽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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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我被安置在了监护医院,这家医院不止我一个取保候审的病人,便于公安管理。
  和装修豪华、设备先进、医护人员耐心温柔的私立医院相比,这里的环境天差地别,我好像一下子从五星级酒店坠落到了老破小出租屋。
  剥落的墙皮,皲裂的门窗框和脏兮兮的地砖缝,简陋的铁架子床和有着不明污渍的床褥,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让我在被关进这里的第一秒,就感到压抑和焦虑。更别提面容麻木、眼神冷漠的医护人员,看我就像看一头牲口,或者说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没有手机,除了送饭送药和检查,也见不到其他人,窗户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书,我让合伙人送来许多法律类的书籍,我要从里面钻研救命之道。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我就憋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我通过监护警察要求见我的律师。可合伙人迟迟不来,我好像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只是我被监视居住的第一天,我难以想象,一旦我被收押,甚至判刑,那漫长的、绝望的时光要如何熬过。
  直到晚上,合伙人给我打来电话,警察转接给我,我抓着话筒犹如救命稻草,连珠炮一样问:“你下午怎么不来,不是说要来聊案子吗,你在哪儿呢?”
  “我在处理你家的事呢。”合伙人的声音很疲惫,他叹气道,“你妈说要带侄女回去祭祖,给你祈福,弟妹不同意,说孩子马上要考试了,天又冷,俩人吵起来了,你妈就跑事务所来让我给她做主。”
  我倒吸一口气,光是听着也知道合伙人此时多么地焦头烂额:“现在怎么样?”
  “我先把老太太安顿在酒店,明天再和弟妹沟通一下,你怎么看?”合伙人说道,“这个时候确实不好带孩子回去啊,马上就期末考了,考完试就放假了,不差这几天。”
  我支吾了几声,只好说:“是啊,考完试吧。”
  “那我明天劝劝老太太,先把她送回去,等我处理完了再去找你。”
  我又陷入了焦灼地等待,等待黑夜的降临,等待黑夜的过去。我的人生好像被昼与夜割据,只有一半属于我,另一半,则被“他”窃夺,睡不着令我痛苦万分,可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又令我惊恐万状。
  为了避免“他”出现,我向医生讨要强力的镇定药物,但这里不是私立医院,不但预算有限,所有的用药都会被核查,医生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不符合用药标准,无论我如何形容我“梦游症”的可怕。
  我在恐惧中昏睡,又在恐惧中醒来——伴随着碎了一地的镜子和窗户,我甚至分不清,那个在半梦半醒中爆发出破坏欲的,到底是“他”,还是我,我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想看到镜子,哪怕是能够反射人影的脏兮兮的窗户,“他”会窥探我、监视我,然后来找我。
  我被两个人摁在地上,听到警察气急败坏地对医护说:“我都说了他会砸镜子。”
  腊月的寒意透过防盗网不断地涌进屋内,我的脸和腹部贴着热到发烫的瓷砖,后背却被刺骨的冷风凌虐,我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懂,我也听不懂。我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身体里分离了,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发疯的精神病人,我知道现在占据它的另有其人,而我只有在天光明亮的白日,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和主控权。
  好困啊,好累啊,我真的很想睡觉,可我不敢,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叫、大哭、大骂,最终,我如愿以偿地被注射了镇定剂。在浑浑噩噩之间,我依稀看到两个工人提着木板条进来,叮叮咣咣地将窗户封死。
  再次醒来,狭小的单人病房内昏昏暗暗,最大的光源来自于高高的固定扇玻璃——那里我砸不到,而可以开合的窗户已经被木条封死,偶尔有寒风从缝隙中漏入,并不冷,但我的心在发冷。
  我压抑地用头抵着墙,罚站一样杵了许久,然后一下一下地撞了起来,让疼痛给予我清醒,现在对抗“他”或许已经不是首要任务,过量的神经类药物让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浑噩、迟钝,我从前热爱思考、擅长思考,可现在思考对于我来说十分吃力,我难以集中精力,几页书都看不进去,保持清醒,调动大脑,才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的意识就像陷入了沼泽,缓慢地、缓慢地下沉,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精神病院里那些像被抽空了魂魄的病患,丧尸一样麻木地“活着”?
  就在我越撞越用力的时候,警察突然打开了病房门,他吃惊地看着我,马上冲上来把我拉开,接着就要喊医生,我怕他升级对我的羁押方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表现出正常人一样的冷静:“我没事,头有点疼而已。”
  警察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没用力,就是想清醒一点。”
  警察犹豫了一下:“你的律师来了。”
  “快让他进来。”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合伙人的到来让我的精神好了不少,期待,是人精神的强力剂。
  合伙人看着我的额头:“你昨晚磕着了?”
  我摸了摸红肿的额角,懒得解释这是刚刚自己磕的。
  “你昨晚的情况医生跟我说了。”合伙人叹气,“你现在不用药的话,每个晚上都会发作吗。”
  “可能吧。”我无力地靠在床上。
  合伙人拿出一份文件:“医生刚刚看了你入院的检查结果,又结合你之前的一些医疗数据,说你体内的精神类药物严重超标,所以他昨天晚上不想给你注射,如果你再发生暴力行为,他可能就要采取限制措施了。”
  我的脸上闪过惧意:“不要,绝对不行。”这一方小小的病房,已经是我仅剩的自由。
  “你不要紧张,只在你睡觉的时候绑着,你醒来不是很正常吗,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激动地说:“给我吃药不就行了吗,我不想被绑着。”
  “还用药,你真想变成傻子呀,医生也不会同意的。”
  我沉默了。
  合伙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另外,医生还提出了一些疑问。”
  “你说。”
  “他查看了你提供的所有医疗记录,认为你的药物反应不正常,我跟他说你有一段时间滥用药物,他想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哪些药物,什么时间,用量多少,越具体越好。”
  “前面那个专家也让我提供,但是我想不起来了,跨度太长,十几个月呢,而且我在这里面,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查不了任何购买记录。”
  合伙人思索片刻:“你在哪个渠道买的,什么时间段,把账号密码告诉我,我去查。”
  “查这些有什么用呢,吃都吃了,它们对我大脑的损毁是不可逆的,我现在懒得去想怎么治疗,我只想怎么脱身。”
  “既然医生要,我们就配合。”合伙人很坚持,“我帮你查,你现在就写吧。”
  我只好把我能记得的都写了下来。
  写完后,合伙人打开笔记本:“我们从头梳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吧,你要巨细无遗地告诉我。”
  我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的生活从哪一天开始脱轨的?或许就是从老三被杀开始吧,于是我便从接到朋友的那个认尸电话开始说起。
  可当我刚刚说到女友怀孕,警察带着合伙人的电话敲开了门,他告诉合伙人,有人不停地打电话,打了十几个,可能是有急事,合伙人便出去接电话。
  过了几分钟,合伙人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快速说道:“妈的出事了!老太太把孩子从寄宿学校骗走了,弟妹要急疯了,现在正开着车往你老家赶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合伙人。
  “老太太肯定是带孩子回老家祭祖了,你们家祖坟在哪里?弟妹说你知道。”
  我张了张嘴,我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和极端,我一时无法思考,大脑呈现短暂地空白,一颗心简直扭曲成了麻绳。
  “快说啊,到底在哪儿!”
  “我……”我抱住了脑袋,痛苦,绝望,愧疚,私心,人性,兽性,神性,都在我灵魂中交缠争斗,我小声嗫嚅着,“我忘了。”
  “什么?”合伙人没听清。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走投无路了。
  “我……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九章
  从京城开车到我老家,需要四、五个小时,我以为他们追到老家,再找到母亲和女儿,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我在半夜就接到了合伙人的电话。
  这种时间,值班警察会允许合伙人与我通话,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想去拿手机,警察抓住我抖得不行的手摁了下去,打开了免提。
  “怎么了。”我颤声问。
  合伙人的呼吸声透出几分迟疑:“老陈,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倒吸一口气,勉力把乱蓬蓬的心跳压下去:“你说。”
  “孩子没事。”合伙人先说了他认为我最关心的事,“弟妹和你岳父追到老家,和老太太起了冲突,动手了,老太太从三楼摔了下来。”
  “……”
  “现在她在icu,昏迷不醒,情况很不乐观。”
  我咬着牙,握着拳,身体再次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身的戾气无处发泄,我狠狠锤了两下门框,哑着嗓子低吼了两声。我愤怒,可我不知道这愤怒具体是冲着谁。
  “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如果她伤情稳定了可以转到京城,但是否转院以及怎么治疗,都得你决定,她没有其他监护人了。”合伙人叹道,“但现在的情况,也可能撑不到转院。”
  “……谁干的。”我不禁恨他们害了母亲,更恨他们破坏了母亲的计划,那是唯一可能救我的希望啊!
  “你岳父。”合伙人沉声道,“现在人是拘留了,但是他的情况,我估计最后不会起诉。”
  综合岳父的年龄、病情、以及当时的情况,首先无法认定他有主观恶意,毕竟是母亲骗走孩子在先,其次考虑到他的身体可能撑不到诉讼,即便最终能认定是刑责,根据我们的经验,也就是个缓刑。
  我以为听到这里,已经能让我对岳父的恨意达到一个新的峰值,而合伙人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不过,我有一个意外收获。”合伙人压低了声音,但他轻咳两声,想起来警察此时肯定就在旁边,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在他犯了事,心急如焚联系律师的时候,虽然背着我,但我还是很巧妙地发现了,你猜他们联系的是谁?”
  合伙人的话非常隐晦,只有我们彼此听得懂,我身躯大震,如雷贯体。
  合伙人在暗示我,岳父联系的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就是说,在背后出资给司机聘请大律师的正是岳父?!
  “我会向法院申请一个临时探视,让你能去看老太太,但你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合伙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天,你好好想想吧。”
  合伙人的话让我彻夜难眠。
  我并不应该感到意外,岳父有足够的动机害我,当我失去民事行为能力,我的所有财产,我毕生拼搏所换来的一切,都将由他的女儿支配。
  那么妻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知不知情?
  她怎么可能不知情。
  恐怕岳父把母亲推下楼都是顺势而为,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财产。
  我感到彻骨的寒意,二十年结发夫妻,也许正在谋划着怎么让我身陷囹圄,独吞我的一切。
  噩梦做了这么久,这一刻恐怕是我这段时间最清醒的时候,清醒的可怕,我开始回溯我和妻子、和岳父的点滴,我想要通过我们之间长期拉锯的爱与狠、恩与仇,换算出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可这真的能判断吗?
  人性不可估量。
  走到今天这步,我可以依仗的人不多了,我以为妻子会救我,看在当年我们那么相爱,看在二十年夫妻情分,看在我们共同的孩子的份儿上,我指望她救我。
  我怎么会指望她救我?她恨我呀!
  她恨我指责她生不出儿子,恨我对她冷漠,恨我在外面找女人,对了,她还说她也和别的男人搞过,说不定她早就和那个姘夫谋划着怎么害我了!
  可是,可是,她也爱过我啊。
  我们当年,就在不远处的那所校园里,真真切切的爱过彼此,那时候许下的每一句天长地久的承诺,都发自我肺腑。我有再多的不是,我也让她和女儿过着优越的生活,养着她重病的父母,她怎么能不念一点情意?!
  当我被恶鬼拖进黑暗,向我的亲人伸出手时,他们或许就在暗处冷眼旁观。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我是否身在地狱,否则怎会冷彻骨髓。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医生警告过我,如果我的暴力行为升级,医院也不得不将限制措施升级。
  这一次很可怕,因为我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当我分裂成两个人格时,有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他”对话或抗争,哪怕是在很抽象的梦境里,也能区分出“我”和“他”,可有时我会失去意识,这个时候“他”可能会控制我的身体去做失控的事,比如掐死女友,比如试图掐死妻子。
  我顿时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昨晚那通电话后,我的精神确实大受刺激,可我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又能伤害谁?
  我……
  我感觉到疼痛,尤其是肩膀和胸肋,像是被砸散了架又拼凑在一起,伴随着呼吸传来一波波剧痛。
  我挣扎着想起来查看自己,可我被束缚带捆着,我试图大喊,刚叫了一声,肋骨的疼痛就让我直抽气,我左右寻觅,想找到解脱之法,最后发现其实我手边就有一个呼叫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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