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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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雅自杀了,就在今晚。”颜宁说。
  第46章 01、辗转滚滚红尘,凡间皆是道场
  2013年秋天,广东东莞。
  这几个月,东莞火车站主体工程即将竣工,当地报纸会用大篇幅报道建筑师们的设计灵感,说它既融合了岭南龙舟的民俗传统、又有龙船脊的建筑文化。到了11月中下旬,北方城市陆续开始集中供暖,而这座热带季风气候的南方城市也终于跌破了22度。
  作为改革开放的先行地,在21世纪的最初十年里,这座城市由农业县转型为工业化率达80%的制造业城市,并且乘着时代的浪潮顺势而为,铸就了跨向新世纪的辉煌。
  时至今日,女技工章燕霞还是总能回忆起2000年前后的光景,那年她才二十六七岁。
  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怀揣梦想来到东莞的打工人都能收到一条条短信息,内容除了老生常谈的“东莞欢迎您”之外,更多的就是桑拿房或夜总会的宣传广告,这些富有挑逗意味的短信似乎赤裸裸地暗示这群踏进东莞的人们——你们,已经抵达了一个充满暧昧气息的桃色天堂。
  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特殊服务业就已经破土萌芽。当年,20岁出头的章燕霞就是乘着这阵风潮,从老家四川泸州来到这片遍地都是港商的城市,她还记得那时100元港币能兑换120元人民币。
  在那个年代,有不少老板在发廊里组织特殊服务,并达到了日入四五万块的诱人神话。随着东莞的酒店业异军突起,章燕霞也逐渐在风情场合游刃有余,她离开了街头巷尾的小发廊,开始转战到洗浴、桑拿、酒店等更高级的场所,接待更有钱的客人,赚取更丰厚的回报。
  此时此刻,章燕霞在一家老派的沐足城里给客人捏脚,边捏边回忆着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十几年前,曾有一批批香港人选择周五来消费、等周日再返回香港。那些年她也正青春,很多港商非常大方,他们喜爱章燕霞年轻的肉体,也愿意为她一掷千金。
  章燕霞心不在焉,现在她手中的这双脚布满粗糙的老茧,恐怕这位客人是位常年奔波的劳苦人士。可能由于走神,章燕霞的手指捏过了分寸和火候,引来这位男客人的尖叫。
  “哪里来的蠢技师,会不会捏脚?你们的经理呢?把经理叫过来!”男客人凶神恶煞地喊道。
  很快,西装革履的女经理就赶来平息风波,她当着客人的面怒斥章燕霞道:“怎么又是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赶紧滚蛋。”
  “什么意思?这蠢货以前就被投诉过?你们不会安排技师无证上岗吧。”客人问道。
  “看您这话说的,我们的技师都经过正规培训,其实这位‘小霞技师’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只是最近老家出了点事,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然我给您申请一张50元代金券吧?下回来消费,我给您安排更好的。”
  “小霞?这女的至少得四十了吧,还装嫩呢?”
  章燕霞低垂着头,小声嘟囔着:“我还没四十呢,周岁三十九。”
  男客人立刻来了劲儿:“经理你听听,这就是你们的技师?敢当众顶嘴吗?”
  “你闭嘴,快给客人道歉!”女经理严厉命令道。
  章燕霞含着眼泪,默默说了声“对不起”。
  章燕霞出生于1974年底,属虎。为了维持家中生计,她母亲故意向派出所把她的年龄虚报大了三岁,好在她从小就发育得比同龄女孩更成熟丰满,一直都没被人怀疑过真实年龄。自从初次月经来潮后,章燕霞早早受到了异性的关注,她也爱美爱打扮,从青春期开始心思就不放在读书上了。
  90年代中期,刚满20岁章燕霞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踏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这一来,就在东莞待了二十年。
  年轻时,章燕霞的相貌有种野性的风情,那是小镇姑娘初入花花世界的刁蛮劲儿。她也曾感受过被众星捧月的滋味,她的全身也曾被客人们贴满大把钞票,甚至还有港商每周往返两次,只为与她共度一夜春宵。
  这些年,她往老家汇的钱是一笔接一笔,按理说早能帮着家里盖起风光气派的小洋楼了,但那些钱都被她的赌鬼父亲填了窟窿,旧的窟窿填上了、还会有新的窟窿冒出来,填来填去也不知何时到头。
  而母亲则一直想让章燕霞尽快嫁人生子。但章燕霞已经见识过繁华世界,自然不愿与家乡那群大老粗们凑合过一辈子,她要么挑剔某个建材批发商是不懂洋酒和雪茄的土老帽、要么嫌弃某个钟表厂员工是个窝囊的软蛋。
  就这么拖来拖去,章燕霞的年纪开始一天天渐长,东莞的服务行业也开始一年年繁荣。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孩子像雨后春笋似的一茬茬冒出尖儿,这时的章燕霞才终于有了危机感。如今的她已经人老珠黄,不会再有男人愿意为皮肤松弛且乳房下垂的章燕霞消费金钱。
  无奈中,章燕霞只能参加了按摩技师的培训,委身在沐足店寻觅落脚之处。她偶尔看到20岁出头的小姑娘们出入五星级豪华酒店,她的心中总是泛起阵阵衰老的苦涩。
  幸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章燕霞还有一位叫肖美美的同乡。
  肖美美出生在1985年,并在八年前来东莞投奔章燕霞。虽说平日肖美美敬重章燕霞年长、会一口一个“霞姐”喊着,但肖美美的头脑和眼界可比章燕霞清晰多了。肖美美已经和泸州老家的男朋友订了婚,她打算只在东莞干到30岁,就彻底从良回去相夫教子。
  在今晚的沐足风波后,女经理炒了章燕霞的鱿鱼,责令她三天内必须搬出集体宿舍。
  章燕霞心里憋得难受,她涂上了口红,准备出门散散心。
  她先是联系了肖美美,想两姐妹找个地方喝杯酒。但肖美美今晚要在ktv的包厢里陪一批港商,她想先把这笔港币的小费赚到手。
  无奈中,章燕霞只能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前些年她总听客人们提起过中银大厦、沙尖咀钟楼和维多利亚港,但她从来没有去过香港。如今,东莞站在建设中预留了口岸功能,方便旅客乘坐进出港列车,只是再没有港商愿意邀请她了。
  就在这时,章燕霞突然看到前方惠银商厦的二楼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那招牌上的霓虹灯跑花里胡哨的,拼凑成“港心酒吧”的名字。
  章燕霞以前就来过惠银商厦一带,还偶尔光顾附近一位蒋姓老板开的早茶店,但她从没有留意过二楼有这样一家酒吧。这栋大厦周边的物价不贵,想必在这家酒吧的消费也不高。
  章燕霞走进了商厦大门,楼梯间贴满各种艳情广告,还有一张“请上二楼”的指示牌。
  深夜,章燕霞推开了港心酒吧的门。
  这家酒吧面积不大,此时还有零星两桌客人在聊天,空气中没有奇怪的味道,应该是家很干净的清吧。
  坐在吧台后的老板娘正戴着耳机看连续剧,电脑屏幕上播放的应该是2013版的《笑傲江湖》,章燕霞连喊了几声“来瓶啤酒”都叫不动她。
  直到有客人来结账时喊了声“玉姐”,酒吧老板娘才摘下耳机。老板娘名叫白玉,被顾客们称呼为“玉姐”,她的年纪应该比章燕霞还要大,但好在保养得当,只有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能隐约暴露出年龄。
  玉姐收完酒钱后,又问章燕霞有什么事。
  “我要买酒,都叫你好几遍了。”章燕霞不满地说。
  这一晚,章燕霞喝了不少,少说已经喝了一箱百威啤酒。就连玉姐都很吃惊,不肯再继续拿酒给她。
  但章燕霞早就在夜场里锻炼出一身好酒量,她还不至于断片,只是晕晕乎乎念叨着许多旧事:从昔日闪耀的夜场女王到如今的洗脚技师,从当年高傲的心性到现在低贱的身份。
  “我都快四十岁了,没有钱、没有房、没有丈夫和孩子,就连父母也跟没有一样。今晚我又没了工作,就想一个人喝个痛快,这都要被拒绝吗?”章燕霞趴在吧台上泣不成声。
  老板娘似乎动容了,她又拿出半打啤酒,说今晚陪她喝个够。
  章燕霞迷迷糊糊地继续倒酒,她的手指苍白水肿,是长时间浸泡在足浴药包中的缘故。她握着啤酒杯,把老板娘当作倾诉对象,将这二十年的辉煌与落败讲了出来。
  听完倾诉,白玉耐心地问道:“你是说,你一直在做足疗对吧?”
  章燕霞趴在吧台上,梦呓般地“嗯”了一声。
  白玉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上尽是可怜人。
  “我的酒吧刚开业,现在正好缺服务生,虽然赚得不多,但好歹不用看他人眼色。你如果不介意,明天就来这里上班吧。”白玉对章燕霞说。
  2013年11月30日,清晨细雨连绵。
  在一家豪门夜总会门口,肖美美和其他几个女孩扶着大醉的台商离开夜场,并目送他们上了车。
  今晚,广东本地的客人要宴请台湾客户,点名要求陪酒小姐必须会唱闽南语歌曲。肖美美平时一直苦练各地方言和俚语,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这晚的包厢里,一群台商们聊起28号辽宁舰首次通过台湾海峡进入南海的新闻、继而谈到了海峡两岸的走向和心系故土的情怀。喝到尽兴处,这群年过半百的男人们抱头痛哭,反倒让肖美美觉得自己多余。直到天亮之前,没有男人对她动手动脚,可她却多拿了三千多港币的小费。
  天亮了,肖美美卸完妆又换好平底鞋,与其他女孩们告别后离开夜总会。
  清晨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肖美美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章燕霞发来的:
  “小美,老家有急事,我先回去一趟,来不及告别,不要牵挂。”
  一辆出租车驶来,肖美美急忙挥手叫停。
  上车之后,肖美美先给章燕霞回拨了电话,但并没有打通,可能是章燕霞在赶火车。肖美美没有多想,靠在车窗前睡着了。
  可到了12月初,章燕霞还是没有回音,肖美美就拜托泸州的同乡帮她打听一下情况。
  “燕霞姐家里确实出事啦,她弟弟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了看守所,娶媳妇的事可能也要黄,估计燕霞姐正忙得团团转吧。”同乡说道。
  肖美美放心些了。没过几天,章燕霞就给她发来信息,解释了家里最近的变故,并让她不要担心。
  “那你还回广东来吗?”肖美美问。
  “要回去的,弟弟打伤了人,对方不肯和解,我家要赔好多钱,我得想办法。”章燕霞回复道。
  2014年元旦刚过,迁址新建的东莞站正式投入使用,并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运。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肖美美催问了章燕霞好几次何时返程,章燕霞终于松了口,说她将在1月10号中午乘坐高铁返回东莞。
  “姐,你从家里给我带一些桂圆和太伏火腿来,我把钱转给你。还有,你把车次告诉我,10号那天我去新火车站接你。”肖美美在微信中说道。
  1月10号中午,肖美美提前等候在东莞站外。
  然而,就在列车即将进站时,章燕霞却突然发来了一条信息:
  “实在抱歉小美,我弟弟参与了传销组织,我得改道去一趟广州把他带回来,恐怕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另外,桂圆和火腿我会安排顺风车给你运过去。”
  “这么大的事,你报警了吗?”肖美美回复问。
  章燕霞说,警方已经介入了,但是要等通知。她还说,她母亲在县城给她物色了一个离异的男人,他不喜欢章燕霞总给别的男人捏脚,所以章燕霞不打算再做夜场了。至于下一步打算,或者是去餐厅里端盆子洗碗、或者是去写字楼做家政保洁,总之一切等她回来再细说。
  章燕霞文字中的语气很焦虑,肖美美也不方便再说什么。
  恰好今晚有位大老板要宴请新加坡的客户,早就放话说“各省份的佳丽各挑一个”,看来今晚一场大酒在所难免,肖美美只能早点回到夜总会准备。
  年关将至,春节前夕的小费估计能赚得翻番。肖美美马上就要30岁了,再干下去的话,恐怕连老家的未婚夫都会疑心她的工作性质,虽说这个未婚夫没见过世面,但对肖美美是死心塌地的好。肖美美考虑得很清楚:夜场的灯红酒绿迟早是过眼云烟,可唯有身边的男人才能陪自己过日子。
  第47章 02、斩断七情六欲,修行四大皆空
  “自中央‘八项规定’和‘六项禁令’下达以来,一场反腐倡廉风暴在全国上演。近日,中央纪委对10起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的典型问题发出通报,其中某副省级干部因私公款消费,经中央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中央批准,给予其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这样大的力度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2014年春节,东莞望海大酒店的经理唐伟平过得很不是滋味。
  他看着电视里反腐倡廉的专题片百感交集,虽然国家反腐倡廉的力度令人称快,但他作为酒店管理者,能够预见这场风波将对酒店的公务宴请和会议客源带来巨大的冲击。
  他管理的这家酒店位于厚街镇,这里号称是全国五星级酒店最密集的小镇。尽管小镇面积仅有126平方公里,但鼎盛时期曾同时坐拥8家五星级酒店。然而时代不同了,自从2008年那场辐射全球的金融危机过后,东莞的外贸订单数量急剧下降,酒店业也很难再回到20世纪初的辉煌。
  望海大酒店修建于90年代初期,曾一度是市政府指定的接待酒店。但二十年间,酒店业进入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传统酒店不再有优势,反倒有装修陈旧、房间漏水、翻新昂贵等一系列毛病。
  所以,唐伟平也准备为酒店引进一些打擦边球的“服务项目”:比如“沐足”确是正规按摩,但假如客人提出特殊需求,唐伟平也能想法解决;比如“ktv”确是正规包厢,但假如有客人提出“选秀”,他也能叫来十二佳丽凑成十二星座。
  最近,唐伟平就招聘来一批新的女技师,她们是持证上岗的正规技师,但唐伟平在招聘时又专门提了一条要求:有在夜总会服务经验的优先录用。这一条要求就很耐人寻味了,他在面试时特意留下了几位面容姣好、身材丰满的女技师,而这些女人们又默认了曾有陪酒过坐台的经历,其中就有像章燕霞那样眼神里还带着勾人风情的女技师。
  唐伟平想赌一把,他想与时俱进,想在2014年的开端让酒店起死回生。
  2月9日是正月初十,各行各业已准备复工,大地勃发着春天的萌动。
  这天下午,唐伟平刚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视,就听到央视综合频道正播放着一条新闻:
  “有人来酒店不为住宿,为了什么?一条龙特殊服务,都有什么?今天我们的目光将聚焦在一种见不得光的不法行为上,这就是卖淫嫖娼色情服务。这种行为本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和舆论的谴责,可在某些地方,这些行为却可以肆无忌惮、登堂入室、公开叫价、毫不避讳。”
  唐伟平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他竖起耳朵,听到女主持人义正词严地说:“这里就是东莞”。
  电视屏幕里,暗访记者用针孔摄像头拍摄出一个个春意盎然的画面,听说记者们早已在中堂镇蛰伏多日进行调查:比如国道旁的那家源林酒店里,经理就拉着央视记者去参观了一场“选秀”表演,只见十几位身材火辣的女孩穿着性感的礼服裙走到模特台前,她们的腰肢上贴着号牌,客人看上哪个就可以领到总统套房里。在房间里做什么呢?当然是卖淫嫖娼。
  听到电视中的内幕揭露,唐伟平已经冷汗直流,他猛地拉开窗帘,因为新闻曝光的那家源林酒店距此仅有一街之隔。
  唐伟平心里一阵打鼓,不知道暗访记者是否已经来过自己的酒店。这几天的效益刚见起色,要是这个时候被工商约谈、勒令整改就完蛋了。
  此时,唐伟平只是把这次“暗访”当作普通的例行检查,丝毫没意识到事态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这天,中央电视台以史无前例的力度报道了东莞色情行业泛滥的现状,主持人义正词严地向黄赌毒“宣战”,质问东莞色情行业为何胆大包天。
  从午后起,城市弥漫着一阵躁动的气流,这种低气压往往盘旋于暴风雨降临的前夕。
  当天下午,市委市政府迅速召开会议,部署将近7000名警力对全市所有桑拿、沐足以及娱乐场所进行检查,并针对节目曝光的涉黄场所进行清查抓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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