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剧透先登基 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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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穆之看似面色镇定 ,却已将手在袖中捏紧了,隐约还能从他的眼中看到潜藏的忧虑。
  陛下提出那一系列的土地税务改革,是与他们这些文臣商量过的。
  在陛下有条理的陈述与解释面前,刘穆之觉得自己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这并不意味着,当他即将亲自听到陛下将它宣读出来的时候,不会为此而感到担心。
  “相信她吧。”谢道韫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中所想,忽然低声开口。“我们还要跟着陛下走过接下来的几十年风雨,不必为今日忧心。”
  刘穆之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算今日提出的政令有错,陛下的威望也能承担住犯错的代价,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拨乱反正。”
  说话间,刘穆之的视线往谢道韫的头发上偏了一下,忽然下意识地在想,谢相她将自己的几缕白发染黑,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而并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形象。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发问,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自即日起,废除占田制,全面推行均田制。”
  “……!”
  “好!”
  “陛下万岁!”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这一句太重要了!
  那占田制,正是晋朝提出的一种土地划分、赋税制度。
  别看这制度允许农民占据开垦荒地,希望解救屯田制被破坏后的社会生产力崩溃,这一系列律令更重要的部分,还是对士族让步,承认他们占据田地、荫蔽隐户的特权,保证他们的权力。
  有了这样从天家律令上的认可,士族庄园的建设也就越发肆无忌惮,当然,这也让他们愿意承认这个对他们“优待”的朝廷,承认他们的正统地位。
  这是士族与皇权之间的互惠互利。
  可到了王神爱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已不需要士族来承认自己的皇帝身份,先前的清算也已经证明了,那些有心违逆、恢复晋制的士族无法抗衡滔滔大势,也无法抗衡,永安陛下已经握住的那一把利刃。
  所以她绝不会允许占田制继续存在,也在此刻,变成了一锤定音的第一句话。
  “均田制按照各州耕地条件另有细分,对洛州定州有额外优待,相关律令条文会由户部张贴。此为其一。”
  王神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均田制下,五中税一……”
  刚刚高呼称好的声音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了上首的陛下。
  不是因为这个税率过低,而是因为,这个税率高了!
  百姓所缴纳的税赋之中,田税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比如汉朝的时候,汉初为十五税一,到了文景之治时,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则干脆变成了三十税一。以五税一,和这个数值相比,整整翻了六倍!
  若是按照这样算的话,其他的各项赋税再加上去,将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数字。
  固然均田制给他们分了土地,沉重的税赋也会将他们砸入尘土里喘不过气来!
  陛下是疯了吗!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质疑,王神爱的声音已经接了下去:“自即日起,精简税法,除了工商业税率另算,其余一应税项全部合并入田税中,取消户税、人头税。严禁收缴田税官员凭斗耗牟利,一旦被检举查实,即刻处死!”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而已,随着这句话砸下来,全场乍现的愤怒与无力,又突然间被扑灭了。
  从谷底到山峰也莫过于如此!
  甚至有人忍不住一口咬向了自己的胳臂,试图通过这刹那的疼痛来确定,他方才并没有听错陛下说的话。他身边的人也已一把抓住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发问:“陛下方才说什么,取消人头税?全部合并到田税中?”
  “是!不止是取消人头税,还严禁斗耗计量!”
  问话的人掰着手指计算,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这……这样一来,没有其他苛捐杂税的话,五中税一,其实一点也不高!”
  “不!不只是不高,还低了很多。”
  在昔年曹魏的屯田制下,民屯的百姓所能留存的粮食是六成,而在陛下的新改田税面前,他们能留下的粮食将会达到八成!
  也别忘了,不仅仅是天幕的陈词告诉他们,在永安陛下实际的表现中也在说,将来的田地上长出的作物将会比现在更多,让他们取得更为丰厚的收成!
  税收和土地产出挂鈎,他们又分到了自己的田地,那麽他们将不必担心会被庞大的家庭所拖累,也不必担心收成全都落到了地主佃户的手里。
  交予国家两成,用作备战的军粮,用作官员的俸禄,确实不高。
  是低了!低了太多!
  而那斗耗,也是朝廷征收粮食的惯例手段了。
  官员手中用来计量的“斗”里,多得是横征暴敛的门道。有时候明明只需要缴纳一斗米的税收,能硬生生被投入进去二斗,才将有些人的胃口填平,都已变成了农人纳税时的潜规则。
  但现在陛下说了,二成就是二成,不可以再更多了,谁若想要凭借这个来给自己谋求额外的利益,那就是在找死!
  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未必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觉得,那只是在装个面子工程,但永安陛下说杀就杀,也将他们这些百姓放在了首功的位置,他们不相信她,又还能相信谁呢?
  “陛下!”
  “好好好,这五中税一应该的!”
  “……”
  一时之间,王神爱几乎觉得,自己要被下方那一道道明亮的眼神给烤化了。对于那些生活简单的百姓来说,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吃饱穿暖而已,可就是这样的愿望,哪怕到了一千多年后,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满足的。
  在方今这个生产力落后,也还有战争爆发的环境下,她能做的,也只是先将律法规定往前推出一步,为他们争取到一线生机。
  她继续说了下去:“自即日起,徭役全部改为力役,征兵采用府兵制与募兵制并行,一应相关规定,会由兵部张贴相关文书……”
  场下的气氛又热烈了几分。
  有人忍不住向旁边的人问道:“什么叫做把徭役改为力役?”
  旁边的人答道:“就是说,除了田税之外,我们还依然需要服徭役,但是徭役的内容不与戍边打仗有关,只需要负责兴修水渠、修建道路之类,不容易丢了性命,大多也能在农闲的时候完成。若是按照陛下所说,前线的士卒来自于府兵和募兵两种渠道,而非人人都要上战场,甚至是被迫上战场!”
  “虽没如人头税一般将徭役给免了,哈哈,想来也知道这绝不可能,可今日所说,已足够优待我们了。我反而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国库的钱够不够——”
  刘勃勃就有些担心,也已将一道质疑的目光先投向了刘穆之,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认可的陛下这个政策,随后则落到了王神爱的身上。
  无论是精简田税,五中税一,还是改徭役为力役,以募兵府兵并行的方式招收士卒,都是在对百姓让利。
  如今天下未定,要争取来民心,这一点并无不妥,但别忘了——
  秦国、魏国、蜀国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应朝又是天下之敌,接下来的战事需要的粮草,将会是一笔极为可怕的数字!
  百姓的繁衍生息固然重要,但若是国家都保不住了,那要如何来发展民生?
  宁可现在将税收稍微加重一些,确保朝廷的种种建设都能跟上,才至关重要啊。
  陛下明明不是一位只知仁慈的君主,也有着雷霆手腕,为何会做出这样草率的建议啊!
  再说那征兵之事,若贸然免去百姓的兵役,让他们自行选择要不要从军,难道就不担心,会有人更愿意留在后方种地营生吗?
  没有士卒,用什么来扛起整座王朝的基业!
  若早知道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出来,他就应该早点出言劝阻的。
  “你还是先听陛下说下去吧。”大约是因为刘勃勃的目光太过明显,刚因谢道韫的出言而平静下来的刘穆之就留意到了这处的异常,出声说道。
  刘勃勃面色一敛,垂头答道:“……我知道了。”
  是了。
  陛下不是没打过仗的人,之前的洛阳之战,她还亲自赶赴了前线,知道士卒每日的军粮消耗,一定不会在没算过账的时候,就贸然将田税和徭役改成这个样子。
  又听刘穆之说道:“还有,陛下说过了,开源的事情她另有想法。”
  刘勃勃“嗯”了一声,将自己的情绪全压了下去,准备好好听听陛下的其他计划。
  但就是在王神爱将要说下去的刹那,一声声惊呼已迫使刘勃勃提前抬起了头,惊愕地看向了头顶的苍穹。
  只因就在此刻,那沉寂的天幕又重新聚拢了光亮,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天幕重启了!
  几名朝臣彼此相望,都看到了这一次彼此眼中的忐忑。
  不好!这天幕若是出现在陛下宣读诏令之前或者之后,对他们来说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出应对,可现在却是在陛下论功行赏、宣读田税改革之时,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哪怕经历了先前的几次天幕,他们都已看得出来,这天幕正是永安陛下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也毫不吝啬于自己的言辞,对她做出种种夸赞,但也无法让人拍着胸脯保证,这一次还能起到向前推动的作用。
  在此地聚集了这样多的人,其中还有不少可能会通过随后的考试成为国家栋梁,一旦发生了骚乱,必定会是莫大的损失!
  王神爱指尖动了动。
  收到这个信号的贺娀当即在众人都没留意到的位置退下了台,向远处奔去,再将一批戍卫的人手调拨到此地,谨防意外的发生。
  王神爱对她的反应格外满意。她心中暗忖,虽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何错处,但也同样不敢担保,她的阶段性政策不会在后世引发其他的矛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现在也要做好全部的准备。
  也正是在贺娀消失在她视线中的下一刻,天幕上那个熟悉的女音,重新响起在了她的头顶。
  【……】
  【建康的士族就这样遭到了一场点名即死的杀戮。永安陛下亲自策划了这一出血案,还阻拦了楚王对建康发起救助。随即展开的后手,也只是保全了那些愿意背弃士族身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再利用已听令于她的北府军,完成了对这些革命军的收编。】
  【建康朝堂焕然一新,空缺出了大批的位置。】
  【从后世之人的角度,我们已无法知道,被一度挟持着叫开城门的小皇帝在重新见到永安大帝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是劫后余生、保住性命的惊喜,还是已经意识到了幕后黑手正是永安的恍惚,又或者是看到鲜血铺满宫门前长街的恐惧与悲愤。】
  【但很可惜,他的想法不重要。】
  【对永安来说,他的存在也只是为了调兵方便,继续充当一个和楚王相斗的幌子,以及一个随后支持她发表政令的印章。】
  【更重要的是,随着建康士族遭到的血腥杀戮落幕,有一些为了永安陛下的土地改革铺垫的准备工作,也就可以随之展开了。而这些士族被清算后得到的资产,也并不只是被用作随后北伐的军资。】
  【我们先前说到过,永安陛下在被困于皇后头衔下的时候,读过很多与前朝相关的典籍,她的眼界与头脑,也在之前的种种行动中得到了彰显。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可以看到,除了思考清楚了“权从何来”这个问题,她一定还想明白了另外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要如何去阻止土地兼并,确保她随后提出的土改制度不会很快就随着土地买卖、兼并而消亡,反而让百姓处在新一轮的水深火热中。】
  【在她之前的汉朝其实已经给出了许多反面的案例。尤其是在东汉末年,土地兼并已经发展到了顶点,再由天灾人祸一推,就变成了随后二百年的战乱不休。她的王朝要踩踏着晋朝的尸骨诞生,就一定要在这一步上小心,再小心。】
  【从清除掉顽固的士族力量这个角度来说,她最先考虑的,应该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买家为什么可以买到这样多的土地,卖家又为什么不得不将土地卖出去?】
  【这个问题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我们来说可能有些没法想象,比如说,一场蝗灾就可以让人接受贵族的廉价好心,将手中的所有田地售卖出去,随后,这个可怜的人就没有田了,需要接受富户贵族的雇佣,完成田地的种植,仅剩能够保留的收成,还需要去缴纳高额的人头税和其他税,如果交不起,他就会成为这家贵族的私产隐户,成为庄园经济的一部分。】
  【从国家的层面上来说,他已经被从名单上勾掉了,这样他确实就不用交人头税了,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也已经不再拥有最宝贵的自由了。】
  【这,就是当时的现状。】
  人群中有人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又觉得话在嘴边说不出口。
  不,不仅仅是蝗灾而已。甚至可能只是一场寻常的干旱,一场并不会致死的干旱,都会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天幕说什么最宝贵的东西是自由,但对他们来说,能活下去,都要消耗掉全部的力气了,哪里还能去追求什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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