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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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谢孤白回到房里,向襄阳帮的下人要了一张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继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贵重,没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张古琴,看纹理雕刻便知名贵,只是疏于保养,是富贵人家收藏来彰显气派的,并不实用。谢孤白定了弦,勉强将就,又点了一碗香膏,盘腿坐下。
  只听他随手拨出,琴音乍响,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琴音如泄,初时气象宏伟,庄严肃穆,如佛光普照,庄严中却又不时掺有一丝鬼气,宛如一缕幽魂在佛前徘徊。渐渐地,琴调转慢,琴音愈低,幽魂渐近,如泣如诉,哀惋动人,似诉生平冤屈,抑郁难平。怨至深处,琴音又变,如侠客肝胆,见不平而奋起,击天下以彰公义,之后琴音又转,蜿蜒曲折,如大江汇聚,却又各奔东西,猛地风云涌动,英雄豪杰天下逐鹿,铁骑银枪刀剑锵然。遍地狼烟之后,又听悲声呜咽,生灵涂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难平,正要重奋再起,卷土重来,琴声却嘎然而止。
  余韵尚在,久久未绝。
  谢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明不详正站在房门外,专注倾听。
  谢孤白对着明不详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凉风,沁人心脾。
  “是我打扰了先生雅兴?”明不详行礼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这曲子就到这为止。”谢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侠请进。”
  明不详也不推却,道谢进屋,问道:“曲意未尽,怎会停在此处?这曲在下从未听闻,还请赐教。”
  “这曲子是我自己谱写,还未完成,正不知如何再继。”
  “这曲风云变幻,悲喜交集,庄严中又有阴森鬼气,悲鸣中可见英雄肝胆,如此荒诞却又处处融洽,倒像是一幅众生相。”明不详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谢孤白道:“少侠真是知音人。这曲子讲的正是天下大乱,风云诡谲下的芸芸众生,名唤‘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详想了想,“众生百态,风云变幻,尽在天之下,确实是个好名字。”又问,“怎么不继续谱写下去?”
  谢孤白叹道:“人有旦夕祸福,一首曲子又如何说得尽这世事须臾变幻?昨夜听了个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来,想再谱断章,可翻来覆去总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才让谢公子记挂。”明不详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变的故事。”谢孤白请明不详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与你同行的朋友,杨衍杨少侠。”
  他缓缓说起杨衍的故事,一个无依无靠的灭门种仅凭一腔血性,要挑战一个永不可能复仇成功的对象。
  说完故事,他问:“以杨兄弟之力薄要对抗整个华山,天下还有比这更螳臂挡车的事吗?要是一般人,早就放弃报仇,可却也有如他这般坚毅痴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说,这一首《天之下》如何说得尽这天下变化,芸芸众生?”
  明不详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为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原来也健谈。”说着,他先在琴弦上拨了几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重新弹起了方才谢孤白所弹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这曲子先说的是庄严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间受尽委屈的怨魂,纵有不平剑,难斩世间冤,彼时鼠辈横行,豪杰因缘际会,终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场大战,尸横遍野,英雄埋骨,虽保一时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弹了一小段,这是之前谢孤白没有继续作下去的部分,只听他奏出一片宁静祥和,宛如梵呗,尽弥杀气,似乎冤魂将要重归尘土,此后再无纷争。这段曲调曲风突变,却又接得严丝合缝,与前曲浑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结,明不详弹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声,琴弦乍断。
  谢孤白叹道:“少侠当真国手,最后这一段以佛法教化众生,离苦得乐,方得宁静,若不是弦断,当可以此作结。”
  明不详道:“若在此作结,未免虎头蛇尾了。”他想了一会,才道,“果然芸芸众生,一曲难以尽谱。想靠着佛法普度众生也太自以为是,污了这曲子。”他问谢孤白,“梵唱若无法教化众生,这之后又当如何续曲?”
  谢孤白摇摇头,反看向明不详。
  明不详也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在襄阳帮呆得久了,杨兄弟回武当,李兄弟又与你们有旧,我与你们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来时,转告他我先行一步。”
  谢孤白问:“少侠欲往何方?”
  明不详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后,应该还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谢孤白道,“下回再见,再共谱这曲《天之下》。”
  说着,他微微一笑,谢孤白也微笑以对。
  李景风暂时没有危险了,谢孤白确定了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与了净的巧遇,就让他知道了这个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详对李景风的兴趣。但眼下,未必有对付这个人的方法。
  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说了杨衍的故事,杨衍,比李景风更能引起明不详的注意。
  至于杨衍……那从不是他关心的人。
  然而即便聪敏如谢孤白、明不详,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人在襄阳帮这场波澜不兴的相遇,将会怎样影响未来的天下,带来怎样一番尸山血海的景象。
  ※ ※※
  李景风回来时听说明不详已经离去,抱怨怎不等他回来告别。沈玉倾问起谢孤白的身体,谢孤白说已大好,其他人也未再追问。
  第二日,众人整理行装,李景风才发现沈玉倾带了车队过来,足足十五辆车,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见到他,不禁愕然:“怎么你也在这?”
  马车一路前往武当,俞帮主已经先走一天,他们缓缓赶上,估计会比俞继恩晚两天抵达。
  “襄阳帮是武当第一大帮,又负责药材运输,在玄虚掌门面前说得了话。只要稳住这一票,昆仑共议便大事底定,此后的武林便不会如同谢孤白所言,天下大乱。”沈玉倾想着。
  中午时,车队还未离开宜昌地界,停在一间大客栈外,一行人下车用餐。
  “你们说俞帮主夫人……真有这么……啊?”李景风摇头,显然不信,对朱门殇道,“你肯定又骗我!”
  朱门殇骂道:“操!你见识少!不信问他们,看我是不是诓你!”他说起俞继恩想要联姻之事,聊起俞继恩的妻子,李景风却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说她连路都不会走,那她……她要解手时怎么办?”李景风问。
  “跟你一样,让别人帮着擦屁股!”朱门殇调侃道。李景风脸一红,说道:“我又不是你,见了美人就头晕,有色无胆,还要别人帮着收拾残局!”
  朱门殇脸也红了,望向谢孤白与沈玉倾,两人转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又见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门殇愠道:“原来是你在胡说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谢孤白缓缓道:“一,不是小妹说的;二,没有胡说八道。”
  朱门殇看向李景风,恶狠狠问:“谁说的?!”
  李景风只作不知,不加理会。
  朱门殇道:“不说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听……”
  李景风大窘,忙道:“别瞎说!谢公子、沈公子都说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说了一点点。”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就跟朱大夫、谢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了。”
  李景风一愣,脸上更红,忙道:“这……我……不习惯。”
  沈未辰道:“叫久了就习惯了,不然我听着也不习惯。”
  李景风缓缓点头,沈未辰又问朱门殇:“景风的秘密是什么?”
  李景风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见他大窘,更是好奇,问道:“朱大夫你说,想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朱门殇摸着下巴笑道:“这样啊……”
  忽然又听到大批的马车声响,白大元等一众保镖都戒备起来。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二十余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沈玉倾皱眉道:“这么多马车,是商队?”
  “不像。”朱门殇看着门口。只听客栈外有人说道:“是青城的车!”
  是武林中人?沈玉倾一愣,只见门外当先走进一人,头戴远游冠,身披黑袍,脸若寒霜,无丝毫表情。他身后又跟进了十几名壮汉,当中一人腰间左右各悬一把剑,一长一短,身形细瘦,年约四十有余,目光如电,面上刺了一条龙,龙的身体在左颊,龙头却在嘴巴右边,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断了龙颈似的。李景风目力好,细看时才发现龙头与龙身断裂处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断了龙颈,极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脸色大变,奔上前来,在沈玉倾耳边低语两句,沈玉倾也不禁一愣。李景风见他们神色不对,忙问道:“他是谁?”
  “华山严非锡,敢问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缓缓说道,目光逐一扫过客栈众人,最后停在了沈玉倾面上。
  第62章 曲径通幽
  打从诸葛然从崆峒回点苍的消息传到青城,谢孤白就让沈玉倾探听汉水的情况,果然得知襄阳帮船只遭劫的消息。沈玉倾与谢孤白商量之下,知道这是华山施压襄阳帮借以取得武当支持的手段,他料到严非锡势必亲访襄阳帮,却没想这么不凑巧,自己与俞继恩不过相差一日,便撞着赶往襄阳帮的严非锡。见严非锡问起,沈玉倾也不闪避,起身弯腰行礼,恭敬道:“在下沈玉倾,见过严掌门。”又介绍沈未辰道,“舍妹沈未辰。”
  沈未辰早已起身,此时也拱手行礼。
  严非锡不动声色,走到稍远处的桌前,缓缓道:“沈庸辞的儿子忙到武当地界了?”
  他说着话,那脸颊刺青的男子就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细细打量周围人等。沈玉倾注意到严非锡身后站着一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公子,身穿淡蓝袍子,梳了个发髻,脸颊细瘦,双眉微微下垂,略带愁容,眉宇间与严非锡有几分相似。其实他是跟着严非锡第二个走入客栈的,实在是那名脸颊刺青的男子太过醒目,是以一时没注意到他。
  照这行止样貌,该是严家某位公子,然而严非锡并未介绍,沈玉倾也不好多问。严非锡此行是要上武当,那与自己是同路,这局面虽然尴尬,但自己已经抢先一步得到襄阳帮的支持,即便一同上山,两相较劲,自己也该占着赢面。沈玉倾念及此,道:“晚辈四处游历,正打算往武当拜见玄虚掌门。”
  严非锡“嗯”了一声,并未坐下,先环顾四周,他目光锋利,犹如一把剃刀,瞧得在场众人都不自在。李景风被他目光扫过,不由得生起一丝寒意,又望向谢孤白,看他有什么主意。谢孤白仍是眯着一双眼,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严非锡的目光停在沈未辰身上,问:“雅爷的闺女?”
  沈未辰点头道:“是。”
  严非锡点点头,道:“有什么事,你可传话回青城。”
  沈未辰听他语意不明,问道:“传什么话?”
  严非锡昂起头来,缓缓道:“犬子死在唐门,当时你跟你哥都在唐门地界,也是犬子英灵保佑,竟让我在这里碰上了。”
  他盯着沈玉倾,缓缓道:“请沈公子随敝人回华山,调查犬子死因。”
  众人吃了一惊,这分明是要挟持沈玉倾。白大元正站在沈玉倾身边,忙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这里是武当地界,我家主人是青城世子,有什么事,想查什么,回青城再说。就算要上华山,也请严掌门备好请帖,往青城送去。”
  沈玉倾道:“令公子离开唐门时尚安好,他出事时我人在灌县,发生何事,我实不知情,这里有许多人随我前往唐门,可以作证。”
  “这里头能作证的,哪一个不是青城的人?”严非锡道,“他们的话能信?”
  “冷面夫人与唐门许多人也能作证。”沈玉倾道。
  “我正愁见不着冷面,带着你去找她对质也挺好。”严非锡道,“沈公子,请了。”
  华山要向唐门兴师问罪,青城不肯借道,要是抓着掌门独子,还怕青城不让路?白大元听他这样说,喝道:“青城弟子,保护少主!”
  客栈中所有青城弟子纷纷站了起来,一拥而上,护在沈玉倾兄妹与谢孤白等人身前,门外也涌入华山弟子,人数也多达数十人,双方各持兵器,顿时剑拔弩张。沈未辰暗暗握住袖中峨眉刺,李景风武功虽低,也与小妹一同护在沈玉倾身边。
  沈玉倾料不到严非锡如此蛮不讲理,正要再说,严非锡冷冷道:“抓活的,别伤得太重!”
  他一声令下,那脸上刺青的男子抽出长短双剑,上前一步,一道寒光乍现,刺入一名青城弟子体内,那弟子惨叫一声,顿时倒地。
  白大元大喝一声,持剑杀向刺青男子,两派人马立时斗了起来。沈玉倾知道退无可退,大喊道:“杀出去!”
  一众青城弟子训练有素,当下围成一个圆阵,护住沈玉倾兄妹。沈玉倾持剑在手,耳边杀声震天,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沈玉倾道:“小妹,保护谢公子、朱大夫跟景风兄弟!”
  李景风听他这样说,忙道:“我能照顾自己!”环顾四周,华山人马早已将他们团团包围,人数比青城多上许多。
  朱门殇低声问谢孤白道:“怎么办?”
  谢孤白在沈未辰耳边低声道:“擒住那名年轻人。”接着又暗自嘱咐几句。沈未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又对李景风道:“你看着谢公子!”说着看向严非锡身后,只见那名青年公子正皱着眉头看着这场大战,她一边护住沈玉倾,一边注意那人。
  李景风与几名青城弟子守在谢孤白与朱门殇身边,一名华山弟子突破青城弟子的战圈,挥刀砍来。李景风觑得奇准,侧身避开,反刺一剑,那人挥刀格开李景风攻势,“唰唰唰”一连三刀,李景风左闪右避,又还了一剑。
  朱门殇赞了一句:“好!”脸上尽是诧异神色。须知今日跟着严非锡的都是华山的正规弟子,能被派来跟在掌门身边的无疑是弟子中的佼佼者,李景风学艺不过一年,功夫竟进展如斯。
  两人翻来覆去缠斗了几招,那华山弟子也奈何不了李景风,朱门殇见李景风剑法不行,翻出三尺长针,往那弟子肩膀刺去。那弟子见他攻来,挥刀格挡,只这一分神,李景风已看着破绽,一剑刺入他胸口。
  他一剑得手,瞥见白大元正与那脸上刺青之人交战,只见脸上刺青之人长短剑纵横交错,长剑重而快,短剑轻而慢,一急一缓,忽快忽慢,白大元招架得甚是吃力。只听白大元猛地大喝一声,一连七道寒光飞出,李景风认出是他那日在福居馆演示过的“七星夺命”——当时白大元能在板凳半空打转的间隙中刺出七剑,当真快捷无伦。
  然而那刺青男子长短剑交错间,白大元那七道寒光便如没入夜空的流星,眨眼即灭,李景风看得清楚,大喊一声“小心!”白大元闷哼一声,左大腿一痛,知道中剑,随即眼前一花,刺青男子的短剑已经刺到他右胸之下,长剑眼看就要刺穿他喉咙!
  李景风抢上一步,挥剑刺向刺青男子,这一记“围魏救赵”果然奏效,刺青男子回剑抵挡。李景风正要避他长剑,忽听沈玉倾喊道:“景风兄弟,退开!”沈玉倾挥剑砍来,那刺青男子转头跟他交手,李景风浑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已跃至他身边,伸手摸他腰间。李景风脸一红,问道:“怎么了?”沈未辰见他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才你差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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