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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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衍没有回答。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伤后,彭天放立刻延请名医为他诊治。朱门殇已经离开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寻国手,虽不如朱门殇,医术也不含糊。只是严非锡的一指,非比寻常,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内脏穿破,当场毙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终究年老,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虽无生命危险,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杨衍来到彭老丐房间,彭老丐两眼无神,只是看着天花板,杨衍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爷爷。”
  只有见到彭老丐时,杨衍才真正能开心起来。尤其看到他伤势好转,生命无恙,更是开心。
  彭老丐转过头去,看着杨衍,语气虚弱,疑问道:“你是谁?”
  杨衍早已习惯,过去总要提醒他两三次,他才能想起,于是又道:“我是杨衍啊。杨景耀的曾孙。”
  彭老丐疑问道:“杨景耀,又是谁?”
  杨衍道:“你忘记了?当铺,富贵赌坊,黑虎偷心,还有百鸡宴,红孩儿和李员外。还有华山派,仙霞派。”
  过往此时,杨衍说到这,总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脸迷糊,杨衍不由得急了,说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七岁?大叔,你忘记我了吗?”
  彭老丐怔怔地看着杨衍,忽道:“小子,你认得我?”
  杨衍大喜,忙点头道:“当然,我当然认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
  彭老丐一脸疑惑,道:“彭老丐是谁?”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了?”
  杨衍心头一寒,如坠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杨衍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带你去看破阵图,看了破阵图,你就会想起来了。”
  彭老丐问道:“什么是破阵图?”
  杨衍道:“破阵图就是斗鸡!”
  彭老丐摇头道:“斗鸡有什么好看的?”
  “斗鸡可好看了。”杨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阵图的乐趣讲解了一遍,又把他与彭老丐的相遇,道听途说来的彭老丐的事迹,一次次,一遍遍,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讲到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仍在不停说着。
  彭老丐仍是一脸迷惘,说道:“你说的故事很好听。”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认识那样的人吶。”
  杨衍无力地趴在床边,抱着彭老丐痛哭。就像再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哭完一阵,杨衍稍觉平复,彭老丐已经睡去,他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到了房外,才知暮色渐沉,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留在丐帮,或者离开?
  他见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请他吃了一碗面,劝他回到崇仁。杨衍知道他是好心,对他甚有好感。殷宏也见到杨衍,对他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殷宏喜道:“听说总舵有意收你当弟子?真假?”
  杨衍道:“我还在考虑。”
  殷宏攒了他一把,笑道:“少装样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顾了。”
  在他看来,成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杨衍忽地问道:“对了,你有看过水虎传吗。有个叫林冲的角,被冤枉的那个?”
  他想起那一天,他在戏台下听到林冲的唱词,直把自己当成林冲,把姐姐当成高逑,如今想想,当时的自己太天真。
  殷宏道:“谁没看过?啊?我家里有一本,你要借吗?”
  杨衍问道:“我就想问一下,林冲最后怎样了?”
  殷宏道:“林冲?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胜仗。”
  杨衍一愣,问道:“那高逑呢?他杀了高逑吗?”
  殷宏道:“没,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来还是他上司呢。”
  杨衍大怒,一把将殷宏推向墙边,厉声问道:“那他妻子,他老爹的仇呢?他就这样就算了?他怎能这样算了?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殷宏被他这股威势吓到,只得讷讷地说道:“那……那只是戏本啊,你找唱戏的问去啊。”
  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杨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的第一个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泪控诉,剎时化作最讽刺的嘲笑。林冲就这样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贵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壮志,就这样消熄了,反作了害死他亲人的走狗?
  杨衍喃喃自语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见他忽怒忽静,状若疯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过度,神智异常,便不敢作声。
  过了会,杨衍松开手,对殷宏说道:“替我谢谢总舵,转告他,杨衍不当林冲。”
  他已经麻烦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烦他们。
  杨衍推开江西总舵的大门,夜幕初罩。一轮明月正悬。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如果连戏本里都找不到正义,那他更不能放弃。
  他要找回他的正义。
  他,杨衍,要走一条永不屈服的道路。
  第二卷 语焉不详 篇
  第12章 语焉不详
  明不详出生那晚,煮热水的父亲不慎踢翻了油锅。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间茅屋,昨日下雨,里头堆满刚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间把大门给遮掩住,接生的稳婆一慌,脐带都没剪,把婴孩连着胎盘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怀里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硕,跨不过窗口,刚钻出上半身,下半身却卡着了窗口动弹不得,这一堵,不仅里头明不详的父母逃生不能,连唯一的风口也被挡死,顿时被浓烟闷晕了过去。
  稳婆大声呼叫,火势走得极快,火光夹着浓烟从门缝中透出,稳婆一声哀叫,把不住手,将明不详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们闻声赶来,几个人忙寻水救火,又有三五个壮汉抓着稳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丝毫动弹不得,稳婆哭喊惨叫,声音凄厉至极,随即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嘴角流沫,两名壮汉齐心奋力,终于将稳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里头本是闷烧,这唯一气孔打通,空气灌入,整间茅屋顿时轰烧起来。众人吃了一惊。再回头看那稳婆,只见她上半身整齐,腰围以下竟已烤的焦熟。传出阵阵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这惨状,都吐了出来,之后三个月,村里有半数人吃不下一块肉。
  一名粗壮少妇抱起了泥地上的婴孩哄着,走避了这场惨剧。
  两天后,少林寺的监僧了心来到,勘验了现场,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样古怪的火灾,尤其稳婆死状之惨。当真罕见。
  村民说,这孩儿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稳婆,是个灾星,不敢收留,了心禅师抱过那婴儿,见他目光呆滞,少了一般婴儿的灵动,打开巾裹,见后脑上一大块淤青,一问之下,方知是稳婆失手摔的,于是又多问了几句,只听说这孩儿甚是好带,少哭少闹,喂食便吃,便溺如常。只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这婴孩带有隐疾,不敢送养他人,于是带回寺中,禀告了正业堂的住持觉见禅师。觉见只说:“既有因缘,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吗?”
  了心道:“他生带灾厄,许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详。”
  明不详就这样留在少林。
  初时,了心将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详饿了也不哭闹。乳母觉得惊奇,掐了他几下,他稍稍挣扎几下便不动,乳母用稻草骚他眼角,流出泪来,却无号声。乳母这才哺乳。了心来看时,乳母说这孩子怕是痴了,养大无用。了心只是给了银两嘱咐好生照顾。
  了心是少林的“监僧”,所谓监僧,负责监察少林寺辖内所有违律情事,既是监察,时常出远门察断。明不详刚断奶,了心将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围的僧居。交由邻僧照顾。
  头两年,无论了心怎样教,明不详始终一语不发,了心一度怀疑他是个哑子。也怀疑奶母说的,明不详确实是个痴儿。
  到了四岁那年。某日,了心闲适在家,早课持颂,刚念到金刚经无得无说分第七,一旁听着的明不详突然开口,接着念道:“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
  就这样,明不详默完了整段经文,瞪着大眼,看着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应,这以后,明不详算是会说话了。
  了心又惊又喜,他与现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诚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认定明不详有佛缘,便将这桩异事上禀了觉见。
  觉见皱起眉头问:“真有此事?”
  了心回说:“弟子怎敢欺瞒?”
  觉见说道:“你这养子有佛缘,自当亲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这个意思吗?”
  了心听出了弦外之音,胀红了脸,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详儿带来便是。”
  觉见对着了心挥了挥手:“不用了,你勤奋努力,我本有意让你入堂,也不用勉强你养子。小孩儿,该由得他自性。”
  了心叹了口气,也不反驳,带着明不详搬入了少林寺内一间两室房,屋内还有一厅,除了是早晚持颂的佛堂,也是客厅。虽小,也容得下两张椅子,一张茶几,几个书柜。
  这房子本应两人同住,但觉见体恤了心带着小孩,特将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详的房间。此后,了心就在正业堂处理公务了。
  这时候的明不详虽然已会说话,却鲜少开口。了心发觉,更多数的时候,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与其他僧人闲聊,或者看别的僧人闲聊,除了看,他也听,暮鼓晨钟,早晚经课,他都在听。了心担心孩子无聊,出办公务时,特地买了些童玩给明不详,但无论何种玩意,风筝空竹九连环博浪鼓,明不详更多只是把弄,而非赏玩。了心看不出这孩儿到底是聪明,还是愚钝。
  到了七岁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课,明不详跟之前一样,静静在旁边听着,突然问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什么意思?”
  了心顿时兴奋了起来,打从四岁那年起,他就确信明不详有佛缘,等了三年,明不详才开口问第一个问题,且又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他既高兴,又战战兢兢,怕自己的讲解不得要领,误了明不详修行。仔细想了一下才开口。
  “要懂这句话,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说道,“相,是我们眼所见,鼻所嗅,耳所听,舌所尝,身所触,心所想,世间种种表面,都是相。”
  “世间种种表面?”明不详在发问时,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过了一会,才“挤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这孩子的情绪总是慢了一点,表达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继续说:“没错,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是虚妄的,假的。相,还包含其他,你心中的执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诵经所用的木槌,问道:“这木槌是硬是软?”
  “硬的。”
  了心把双掌合住木槌,潜运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压,扁成了如饭匙一般。
  “我倒觉得这是软的。”了心说道。
  明不详点点头:“软硬是相对的。我觉得硬,师父你觉得软。”
  “你觉得硬,我觉得软,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种相。先入为主的观念,也是错的。”
  明不详又问:“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什么是真的?”
  了心回答:“当你在执着真假时,你也着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别心。”
  明不详过了一会。又挤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虚实,你是假的,饭也是假的,可你饿了,还是得吃饭,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在顺境时就能不志骄意满,逆境时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虚实,那是另一个境界,你师父我还差得远呢。”
  说罢,了因哈哈大笑。过了会,明不详也露出了微笑。又问:“那谁到了那个境界?觉见主持吗?”
  了心摇摇头:“觉见主持也没到。”
  “那觉空首座?”
  “你倒记得觉空首座的名字,几时见过他的?”
  “听师父跟其他人提起过。”
  觉空是普贤院的首座,普贤院是正业堂的上院,辈高且尊,但觉空却是“俗僧”,与自己这种“正僧”相比,说起佛法,那是差得远了。
  “他还不如觉见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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