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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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十一月的阙州,又是萧霖的书房,还记得去年第一次来这大殿时,陈京观远没有他表面显出的平静。
  那一百零三级台阶,他一个一个数着走完的,他其实也怕过。
  可是距离他离开雍州两年了,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心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渐渐终了,他今日再踩上那长阶时,却依旧怕着。
  “这阙州繁华,可我待不惯。”
  陈京观说着,往那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扔了两枚银碳,原本式微的火光立刻蹿了起来,连带着他身上那股寒气也消减了几分。
  “您要是信得过我,有机会我带你去雍州看看吧。”
  萧霖没回答,他其实去过雍州的,在他十一岁时。
  那年先皇下旨开恩,准允所有皇子公主都随他去廊州踏春,那时萧霖在射雁比赛中一举夺魁,他看见先皇少有地对他笑了,随后他骑着马带萧霖沿着广梁平原转了一圈。
  不过回宫后先皇再也没去过萧霖的宫里,他与姐姐的日子依旧一尘不变。
  “行,等你城堑修毕,总能寻到机会的。”
  陈京观见萧霖松了口,就立刻半蹲着向他致谢,萧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当陈京观打算离开时,他突然开口。
  “那把剑你喜欢吗?”
  陈京观愣了一下,有些犹疑地点头。
  “那本就是多年前我要送给你的,不过没寻到机会。”
  一时间,陈京观感觉鼻头有些泛酸,他轻声问道:“恕我唐突,那一日您派父亲去西芥,是料定他会死吗?”
  萧霖愣了一下,陈京观看到他扶着椅子的手有些颤抖。
  “当日满门抄斩的旨意,也是您下的吗?”
  萧霖说过要让自己心平气和地与他谈一谈,可能否心平气和,那怕得是谈完了才能决定。
  陈京观没有在意萧霖的沉默,他走到这一步了,该将一切问问清楚。
  “苏伯父说您什么都不在乎,可我觉得不尽然。人不可能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愤怒,还感觉到无力。可您在乎什么呢?”
  萧霖背身叹了一口气,而等他转过身时,发现陈京观一直盯着自己。
  “你父亲的死,不是我的本意,如我现在对你现在一样,我希望他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崇宁不想放过他。所以你要说我对他的死有所预料,”萧霖缓缓点头,“我承认,同时我也有私心。你姨母死后栩儿就是少时的我,我只望着陈频能带他逃。可我忘记了,崇宁最不满意的其实是我。”
  萧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崇宁发现我不受控制时,她就打算另谋新主了,于是她让周原任献上了自己的女儿。周湘,原是我的表侄女。”
  对于周家的故事陈京观有所耳闻,当时崇宁几乎是力排众议将周湘塞进了后宫,那是她能找到的最容易被控制的人了。
  “那时我的后宫只有雯昭一个,我这辈子,也只爱过她一个。而你姨母,说到底也是我挡箭牌罢了。”
  陈京观想到那日在中秋宴上看到的薛雯昭。
  她的眉眼其实和薛磐不是很像,可是她坐在那一举一动都如同他父亲一般沉稳。她不喜言笑,整个席间除却与陈京观互敬了一杯酒之外,没有人再注意过她。
  可她也是的确聪明,凭借一辈子避宠,谦让,与世无争,换得了大皇子与她安然活到了今日。
  “崇宁本意要立周湘为后,可那时的雯昭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已经有了孩子,应当名正言顺的登上后位。可我知道,那是死路一条。”
  萧霖说话间常常叹息,他低垂着眼睛,陈京观看不到他的表情。
  “于是我提议大选,从各家适龄女子中选秀女进宫。那时你母亲已经心悦于你父亲,你姨母便替她入了宫。她是温叔让的女儿,论及家族势力和才貌,都是最能与周湘相较的。最后我扶她登上后位,她也就成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
  此时陈京观的拳头已经慢慢握紧,他只觉得可笑。
  他萧家的儿女真是多情,可无一例外,他们最在乎的始终是自己。
  被他们喜欢,好像本来就是死路一条。
  “其实除却祺桓和祺枫,在栩儿之前我还有过三个儿子,但每当他们学会叫父亲时,他们就再也没能开口了。就连栩儿,若不是凭着母亲是皇后的名义,估计也就没了。”
  “你当真一点抵抗都没做过?”
  陈京观毫不犹豫地问出,而萧霖只是轻笑了一声。
  “我请苏晋出山是抵抗,我立温浅为后是抵抗,我选陈频当丞相也是抵抗。可最后呢,他们都因我而死。姐姐,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可她好斗,我的每一次反抗,她都甘之若饴。”
  萧霖那句“姐姐”发着颤,陈京观瞧见他伸手抹了一把脸。
  “其实若她是男儿,她自会提刀上殿,可偏偏她不是,她就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而我的所有反抗在她看来,都是对她委曲求全的漠视。渐渐的,我成了她的傀儡,而她早就成了权利的傀儡。”
  萧霖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的气息被难以抑制的悲戚打乱,直到说完,他的胸口依旧难以平复。
  “景豫,你现在理解我说的那句,只有我什么都不做,才能保证南魏和平吗?”
  萧霖说完,抬起头对上了陈京观的眼睛,那双眼睛卧着泪,好像又苍老了些许。
  “你那日说我贪恋着高处的空气,是啊,我是贪恋。纵使我成了孤家寡人,可总好过我仰人鼻息的曾经。”
  陈京观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眼前的老人笑着望自己,虽然嘴上说一切靠你自己,可他能这么顺利的走到现在,萧霖做了很多。
  他没有放弃过抵抗,只是后来的他,是在与自己的心挣扎。
  “那日灭门的旨意,也的确是我下的。”
  萧霖突然又开口,陈京观不禁眼角颤动。
  “那是你母亲的主意。”
  萧霖又继续说,可此时的陈京观突然有些站不稳脚,他下意识扶在了旁边的坐榻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萧霖。
  “那时我下令让温叔让去讯问温润,为的是让他们寻一个自保的办法。可三天过去温润对你父亲的罪名一概不认,而温叔让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刑部大狱折磨,他在威岚坊跪了一夜。第二日温润认了,而她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株连她的父族。”
  后来温叔让看着温润的喝掉了那杯毒酒,抱着他最后一个女儿泣不成声。
  “之后他自请做了崇州刺史,你可去看过他了?如今算起来,他也到了乞骸骨的岁数。”
  陈京观闻言摇了摇头,他对于外祖父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孟府下人所说的,大义灭亲。
  “有时间去看看吧,他一定能认出你,毕竟你与你母亲,真的很像。”
  萧霖说着,又从书柜里递过来一本册子。
  “温叔让编纂的《刑文录》,你家被烧之后这世间就剩这一本了。”
  陈京观抬手接过来,他看着上面那个名字,只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
  “至于你最后那个问题,”萧霖顿了一下,“我现在只想在在位之时求个太平。这世间不能再打仗了,南魏也不能再打仗了。”
  陈京观应声点了点头,他的手指摸索着那有些粗糙的纸页,他腰间的玉佩便在不经意间被他摇动。
  “如今你还愿意做我的棋子吗?”
  房中的沉默被萧霖突如其来的问句打破,他歪着头打量陈京观。
  “纵然有那么多前车之鉴,你也依旧愿意吗?”
  陈京观没说话,又低着头看了一眼手上的书,他的手指被封页上的花纹压出了印子,他似无意般来回揉搓着拇指。
  “若有一日,我终将要与崇宁斗个你死我活,你又会如何?”
  陈京观没有用敬语,他开口的瞬间目光紧盯着萧霖的眼睛,他试图从中找见一丝关心。
  可萧霖没有,他还是依旧笑着。
  “我什么也不会做。”
  萧霖的回答在陈京观意料之中,他闻言没说什么,可眉眼间的轻佻不减半分,他朝着萧霖的方向行礼,又顺嘴说了句新年的吉祥话,便退出了崇明殿。
  等在大殿门口平芜见他出来,就将手上的大氅递给陈京观。
  他往日不会直接随着陈京观进来,可今日他突然想来看看,而陈京观看到他时,他就站在平海曾站过的位置上。
  “收拾收拾回家。”
  陈京观感觉到平芜拿着大氅的手颤了一下,他伸手时故意停留了一会,隔着那厚厚的毛呢拍了拍平芜。
  “就说我留平海在京都驻守,江姨不会怀疑的。”
  听陈京观说罢,平芜只是木木地点头。陈京观把自己的外套穿好,又伸手将平芜领口的绑绳系紧,抖了抖他的披风。
  “临走前去敬杯酒,今年我们不能陪他过年了。”
  第53章
  十二月初, 雍州的飞雪已经将整片土地换了新装,路上的腊梅开得鲜艳,两边扑扑簌簌的落花混在雪水里, 让陈京观这一路都浸着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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